“還敢頂嘴!”張金花嗓門更高了,唾沫星子直飛,“不是你還能有誰?整天就知道挑唆!好事不見你乾一件,攪屎棍你當得最稱手,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今兒這一頓罵,又從吃過晌午飯一直罵到日頭偏西,足足罵了一個多時辰。
韋氏被罵得狗血淋頭,頭都抬不起來。
最後,張金花罵累了,氣呼呼地一揮手:“滾去河邊,把那一大盆衣裳都給洗了,洗不完彆回來吃飯!往後三天,你也甭想吃飯,活兒一點不準少乾!”
那木盆裡的臟衣服堆得跟小山似的,全是下地乾活蹭的泥汗,沉得厲害。
韋氏心裡委屈得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慌,可也不敢違抗婆婆,隻得紅著眼圈,費力地端起木盆,一步一挪地往村口的河邊走。
河邊沒啥人,隻有幾個半大孩子在水裡撲騰。
韋氏把木盆往河灘石頭上一放,拿起棒槌,有一下沒一下地捶打著衣服,眼睛卻不住地往村頭那條通往鎮上的小路瞄。
晌午婆婆剛開罵那會兒,她就覺著要不好,趕緊偷偷讓二兒子慶臨跑去鎮上學堂找他大哥藏海去了。算算時辰,也該回來了。
她心裡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大兒子回來。
這家裡,也就藏海能聽懂她的話,能給她撐點腰了。
太陽又往下沉了沉,天邊泛起了火燒雲。
韋氏捶得胳膊都酸了,心裡也越來越焦躁。正想著要不要再看看,就見那村頭小路上,遠遠走來一個身影。
個子高高瘦瘦的,穿著漿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背著個舊書箱,步子邁得穩當,通身一股子跟這鄉下地界不太一樣的斯文氣。
不是她家大兒子藏海又是誰?
韋氏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也顧不上那盆衣服了,扔下棒槌就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藏海!我的兒啊!你可回來了!”韋氏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還沒開口,就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吳藏海停下腳步,看著母親哭得滿臉淚痕的模樣,眉頭蹙了一下,聲音卻依舊平穩:“娘,您慢點說,這是怎麼了?誰給您氣受了?”
他這一問,韋氏的委屈就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啦全倒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把今天的事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遍,重點全放在了婆婆如何不講道理罵她罰她,又說自己原本是想賣了四房那個童養媳黎巧巧,好換點錢給他去遊學用,結果反倒被那死丫頭設計害了。
“娘都是為了你啊!想著你讀書費錢,將來去遊學更要盤纏,那黎巧巧就是個吃白飯的,賣了正好。”韋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可你奶奶呢?她手裡明明攥著錢!寧願留著給你那傻四叔鐵牛瞧病,也不肯拿出來給你用,她就是偏心!偏心眼偏到胳肢窩去了!”
她越說越激動,開始口不擇言:“還有你爹,就是個沒出息的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他要是爭氣點,咱們娘幾個能在這家裡受這窩囊氣?我看就是因為你爹不是她張金花親生的,所以她壓根不把咱們當一回事!儘欺負咱們。”
吳藏海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既沒跟著生氣,也沒出言安慰,直到母親說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
“娘,您說想賣四嬸換錢,這主意,最初是誰跟您提的?”
韋氏一愣,支吾道:“沒誰提,我自己想的…”
吳藏海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靜,卻讓韋氏有點心虛地避開了。
他沒追問,隻是淡淡道:“娘,賣家中人口,尤其是長輩,此事若傳出去,於兒子前程有礙。書院先生最重品行。”
韋氏一聽,有點慌了:“我…我沒想那麼多…”
“無妨。”吳藏海語氣緩和了些,“兒子的前程,兒子自己會掙。抄書也能攢些銀錢,娘不必為此操心,更不必行此險招。”
他頓了頓,又道:“至於奶奶那邊,銀子是爺爺奶奶的,他們自有主張。給四叔看病,是為人父母的本分。遊學之事,我會尋個時機,親自與爺爺商議。”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母親做法的不妥,又安撫了她,還把事情攬到了自己身上,沒一句指責,卻讓韋氏莫名地安靜了下來。
“真的?你去跟你爺爺說?”韋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吳藏海點頭,“娘先寬心。衣服還沒洗完吧?我幫您。”
說著,他竟真的放下書箱,卷起袖子走到河灘邊,拿起棒槌,熟練地捶打起那些臟衣服來。
他動作不緊不慢,卻很有章法,一看就不是頭一回乾這活。
韋氏看著兒子沉穩的樣子,心裡那點焦躁慢慢平複了下去。她抹了把眼淚,也蹲下身一起洗。
母子倆默默洗著衣服,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洗完那堆成小山的衣服,吳藏海又幫母親端起木盆,兩人一前一後,朝著炊煙嫋嫋的吳家小院走去。
河下遊,幾塊大石頭後頭,黎巧巧和吳涯倆人蹲在那兒,眼睛一直瞄著上遊那邊。
黎巧巧本來是想找個機會,跟大嫂韋氏賠個不是,緩和緩和關係,沒成想,正好撞見韋氏迎上大侄子吳藏海,哭哭啼啼訴苦的那一幕。
離得不算近,但那河邊安靜,風往這邊吹,斷斷續續的話音還是飄進了他倆耳朵裡。
聽到韋氏顛倒黑白,把賣人的餿主意全推到自己頭上,還說她是“故意害人”,黎巧巧氣得手都抖了。
吳涯一把按住,朝她搖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繼續聽。
這一聽,就聽到了吳藏海那番應對。
黎巧巧起初還覺得,這少年郎倒是講道理,沒跟著他娘一起胡攪蠻纏。可越聽,她後脊梁越忍不住冒涼氣。
那聲音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自己親娘哭成那樣,委屈成那樣,他臉上愣是沒一點著急上火的樣子,連眉頭都沒多皺一下。
問話一句句都點在要害上,安撫的話說得漂亮,可細品,沒一句是實實在在幫韋氏罵回去或者承諾找奶奶理論的,反倒輕飄飄就把這口鍋給摁死在了韋氏自己頭上,還點明了這事會壞他前程。
最後,他竟還能挽起袖子,沒事人一樣幫他娘洗起那堆臟衣服。
黎巧巧看得心裡發毛,下意識地往吳涯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音:“你,你聽見沒?他才多大啊?這心思也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