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上本以為婆婆說村裡的青壯年會山上打獵,所以山上的獵物不會有多少,然而她卻一上山便發現了一隻野兔。
想來村中眾人,都隻是普通百姓,不是山野獵戶的慣手,所以婆婆才會說他們也很難打到獵物。
思及此,殷上抿了抿唇,眼神複雜。
……
冬日狩獵,不外乎是野豬、麅子、野兔、山雞等物,殷上想起懷中的油布包,把上麵作捆的鹿脊筋絲抽出來,又抽出腰間的匕首,製作了一個簡易的彈弓。
彈弓這種東西,也隻能對付野兔了。
好在她運氣不錯,天完全暗下來之前就獵到兩隻兔子,下山之時還碰到了一隻山雞,卻失了手,沒有抓住。
她並未懊惱,匆匆地下了山,回到蓮花村。
江遺雪在屋內聽見她的腳步聲,立刻站起身走了出來,直到走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
沒燈,那婆婆看不清她,隻問:“獵到東西了嗎?”
殷上說:“獵到了,兩隻野兔,您回屋坐著,我在外麵殺了再拿進來。”
婆婆聞言,笑了笑,說:“小孩,年歲不大,還挺厲害的。”
殷上也笑,說:“多謝您誇獎。”
見婆婆走回屋內,關好門,她便尋了個角落,掏出匕首把那兩隻野兔都殺了,一邊放血一邊剝皮。
江遺雪也蹲在她身邊,雙手摟著她的胳膊,臉輕輕地靠在她微動的肩膀上,和她說剛剛從婆婆那裡得知的內容。
婆婆名叫徐弗,那個小孩名叫鄭小南。
這地方正如殷上猜想的那樣,是因為躲避苛政徭役才聚起來成為一個村寨的,寨子中的青壯年不多,但也很少有徐弗這般有了年紀還孤身一人的,再加之帶了個孩子,日子便更加難過,春秋之際還能種點菜過活,一到冬天,便隻能靠著村裡人時不時的接濟。
這是她即將要經曆的第二個冬天。
她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度過去。
說起家人,她也臉色麻木,她兩個孩子,長子死在過重的力役裡,長媳家中來人想將她接回去,可她卻想帶著孩子在家中照顧徐弗,被徐弗知曉後,硬是趕回了娘家。
長兄死後,二女便帶著她來到了這個村寨中,她頗為能乾,日子勉強能過,可後來遇到東沛官吏前來剿滅,令他們要麼交錢,要麼拆毀村莊,村中眾人與官吏起了衝突,她女兒並幾個青年衝在前頭,被毫不留情的當場殺死。
下葬時隻有一塊破布裹身,在山上挖了一個大洞,直接就地掩埋了。
自此以後,徐弗在村寨中也難過活,全靠村民接濟,鄭小南的父親也死在那場衝突裡,年僅六歲,孤身一人,無人願意收養,徐弗感念身世,伸出了最後的援手。
言畢,江遺雪情緒低落,悶悶地說:“我都不敢想,這幾年她們是怎麼過來的。”
殷上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接話,可手中的動作卻越來越狠厲,一下一下,血點飛濺出來,落在她的臉上。
江遺雪也沒再說話,隻握著自己的袖子給她擦了擦。
待二人整理好情緒,才抓著兩隻血淋淋的兔子走進了屋子裡。
殷上削了幾根木條,借著牆角石塊搭成的簡易灶台,將兩隻兔子放在火上烤製。
鄭小南自出生起就沒怎麼吃過肉,此時盯著那被火烤的油汪汪、滋滋作響的兔子,難以克製地咽了口口水。
徐弗給他們倒了一碗水,道:“擦擦手吧。”
殷上低頭望去,手上的血液已經乾涸,泛著腥味。
江遺雪道了謝,伸手接過,撕了一塊包臉的布浸濕,一點點地給她擦乾淨手。
最後仔細擦過指縫的時候,殷上動了動手,和他十指相扣,難以克製地用力握緊。
江遺雪有些吃痛,卻沒說什麼,隻用另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與她靠在一起,默默地看著那石堆中扭曲的火焰。
……
殷上用匕首把兔子肉一點點的削下來,又把骨架敲碎,分了幾個碗,遞給徐弗和鄭小南。
雖然沒有佐料,但這似乎也是鄭小南自出生起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捧著那個裝了兔子肉的破碗,先是大快朵頤,吃了幾口後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格外珍惜。
殷上斂下眉眼,沒有再看。
徐弗年紀大了,吃不了太油膩了,隻吃了幾口便都給了鄭小南,拿出最後一點醃菜煮了一碗湯,給他們又一人分了一碗。
說實話,這湯很難喝,又鹹又澀,是殷上從小到大喝過最難喝的東西,如若不是此番流落至此,這種東西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她麵前。
可是她偏偏來到了,見到了,嘗到了。
喝湯的時候,那股難聞的、令人作嘔的味道無可避免地竄進她的鼻子裡,卻讓她想起母親幼年教給她的帝王權術,朝堂製衡,戰術兵法。
那些日子從她腦子迅速劃過,最後定格在這碗難聞的醃菜湯裡。
母親告訴她,要心有萬民。
而此時此刻,民這個字,才真正具象化的顯現在她眼前。
……
幾人吃完後,殷上、江遺雪二人幫著一起收拾,最後席地而坐,輕聲交談。
除了之前江遺雪告訴她的那些事情,殷上還了解到了東沛的賦稅情況。
一般來說,定周的賦稅形式主要包括六類,即算賦、口賦、田租、徭役、算緡、關市,而各屬國還要每年另外上繳貢銀[1]。
像徐弗這種家中世代務農的,需要繳納的賦稅主要即算賦、口賦、田租、徭役四類。
其中算賦、口賦,都是對百姓直接征收的人頭稅,算賦的征收對象為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百姓,每人每年交兩百錢,又對三十歲以上未婚嫁的男女多征收五倍左右,口賦則是對三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每人每年五十錢[2]。
田租也就是農者所要交的田賦,定周規定每五稅一,然徐弗未出城之前,當地官府對她們所征的已經極端到每三稅一了。
至於徭役,則是成年男女必須服的勞役。定周規定二十歲至五十歲的男女,每年都要到州縣服徭役一月,如不服役則須出兩千錢。更適齡者又有每年戍邊三日的力役,然這大多隻是個名頭,因為戍邊路途遙遠難以往還,若是不去,則索錢三百錢。
林林總總算下來,徐弗這一家子每年左不過入賬三十兩銀子左右,被征稅就有近二十兩。
更遑論每年家中的孩子都要去往州縣一個月,若是趕上秋季收田,還要另雇人手,又是一大筆錢。
可即便是如此,每年定周還要對各屬國增加貢銀,有地方出現災情需要錢糧的時候,卻可笑的拿不出錢。
如果國庫沒錢、官員沒錢、百姓沒錢,那錢都去哪了?
是在懿安,在禁宮,在國庫,還是在從上至下那一張張貪婪的嘴巴裡?
……
柴火還燃著,屋內不算暗沉,冷風一直從四麵八方灌進來。
幾人聊完賦稅之事,一時間俱都沉默了。
良久,殷上才從沉沉的思緒裡抽身出來,看著一邊已經打瞌睡的鄭小南,說:“婆婆,天晚了,您休息吧。”
徐弗嗯了一聲,作勢要脫下外袍給他們,說:“我們有被子,這外衣給你們避寒。”
殷上忙製止她,道:“婆婆收留我們一夜,已是叨擾了,當下天寒,您保重自己的身體。”
二人又推拒了一番,徐弗見她堅持,隻好作罷,與她一起熄滅了火堆,帶著鄭小南睡進了那破被子裡。
殷上好歹選了一個不怎麼透風的角落,靠牆坐下來,對江遺雪輕聲說:“我抱著你。”
屋內暗沉沉的,江遺雪也把那遮臉的布巾拿了下來,說:“彆,會累。”
殷上卻沒聽他的,抓住他纖細的手腕,輕巧地把他帶進自己懷裡,用力擁緊,說:“這樣暖和,況且你身子弱,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