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離開東沛時,江遺雪曾經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回這裡,可如今暗夜沉沉,他卻再一次站在了這個熟悉的宮室門口。
年久失修的門窗四處破損,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上麵被釘上了數根粗扁的木條,宮門的牌匾掉下一半,在冬日風聲的呼號下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在寂夜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整個宮室正如那侍從所說,已經被封死了。
他默然抬頭,靜靜地看著那破敗的牌匾,上書“浮玉齋”三字。
曾幾何時,這三個字就是他的原罪。
他幼年聽過最多的稱呼就是那些宮人嘴裡所說的:浮玉齋的那個孩子。
說得多了,他也就明白了,這三個字的言下之意是被拋棄的、不要的、不配的、不值得的、任人欺淩的……
他也曾天真地問過母親,我們能不能搬到其他地方去。
可母親卻流著眼淚笑,用乾瘦又溫暖的手摸著他的臉,說:“對不起啊阿雪,我們哪裡都不能去。”
江明悟不要他們,但也沒放過他們。
他是王室血脈,母親是後宮中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這一重複一重的宮闈之中。
宮道上吹來一陣寒風,凍得骨頭都在發冷,江遺雪下意識打了個寒顫,用手摸上那破舊的宮門,聲音輕得似乎要散在風裡:“母親……是你嗎?”
回應他的隻有陰冷的風號。
良久,他抽出帶來的長刀,狠狠地朝搖搖欲墜的宮門劈了下去。
“砰!”
隨著一聲巨響,那書丹的牌匾無法承力,微微一晃,便狠狠地砸落在地,碎成數塊。
有一塊落在江遺雪身旁,被他一腳踢開。
“砰!砰!砰!”
數聲巨響接連迸發在深夜無人的宮道上,那粗扁的木條一塊塊的落下來,早已破損的木門也已經承受不住,很快破出一個黑黢黢的大洞。
見狀,江遺雪扔開長刀,喘著粗氣和那片黑暗對視,心中生出濃重的、無法忽略的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伸腿邁過那一片狼藉,到達了雜草叢生的院內。
八年過去,他猶記得這院子裡有母親圍的菜圃,紮的秋千,壘的石碓……可正當他以為會看到自己記憶裡的場景之時,卻先看見了一具屍體。
那一瞬間,他幾乎感覺自己被四麵八方的黑暗吞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腿止不住的發軟,他連滾帶爬地跑到那具屍體麵前,想伸出手去辨認,卻止不住的發抖。
屍體已成白骨,身上的衣物風吹日曬,蟲咬土漚,已然臟汙破損,可依舊能大致看出原來的模樣。
他抖著手掀起一處袍角,那森森白骨之下,赫然掩著一個已然碎成幾段的玉鐲。
——那玉鐲是母親自小戴著的,長大了,即便再瘦也取不下來,可沒吃的也沒辦法,她想著,即便是碎玉,也能買些價錢,隻能狠心把它敲碎,想與宮人換些吃食,可是一直到最後都沒人肯要。
然而就算是這樣,她也日夜隨身,盼望著有一日它能派上用場。
……
如今,它派上用場,卻是教兒子認出她的屍骨。
江遺雪雙目發赤,幾欲崩潰,伸手想把那白骨抱起,卻又怕弄碎了它,隻能摸到一處衣物,又死死地捏緊,倒伏在它身側埋首痛哭:“母親……母親啊……”
沒有下葬,沒有收斂,隻是把她丟在這冷僻的宮室庭院中,風吹日曬,曝屍荒野……
江遺雪握緊雙拳,直到手心溢出鮮血。
這痛意終於教他清醒了幾分,寒風吹過,他緩慢地抬起頭,對著那屍骨露出一個如幼年那般溫軟的笑,啟唇道:“母親,你彆怕,我一定、一定為你報仇……”他一個字說得比一個字慢,盈滿了磅礴的恨意:“你所受之痛,我定讓江明悟百倍、千倍、萬倍地償還與你……”
良久,他踉蹌地站起身,走至那小小的、結滿了蜘蛛網的秋千旁邊,跪下,挖開了第一抔泥土。
他越挖越快,雙手鮮血淋漓,形容已然癲狂,幾乎控製不住自己。
耳鳴如蟬,腦子紛亂。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殷上,你在哪啊……
你在哪。
救救我……
救救我。
……
母親說,人都是女媧娘娘用土捏成的,他曾經也完整的來到世上,又被無情地打碎,是殷上一點點的將他重新捏合起來。
再碎一次,他會死掉嗎?
……
一抔抔帶著鮮血的泥土灑在屍骨上,直至它徹底埋進泥土裡,江遺雪撿回長刀,笨拙的為母親刻碑。
月光映照著斑駁的樹影,寒風瑟瑟。
那一刀一刻、一筆一劃,都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無儘的仇恨。
月落星沉,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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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發生在偏遠宮室的一切,如同滴落大海的雨滴,並未激起一絲波瀾,直到熹微的晨光灑入層層宮闈之時,江遺雪才形容狼狽的回到了明雪閣,臉色慘敗,搖搖欲墜。
守夜的宮人心有戚戚的走上前來,訥訥的喊:“殿下?”
他恍若未聞,如行屍走肉一般踏入房內,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外間似乎又傳來幾聲擔憂的呼喚,江遺雪張了張口,聲音嘶啞地喊道:“滾……都滾、都滾!”
他癡癡地笑,又崩潰地哭,隻覺得自己快要癲狂,耳邊充滿了嘈雜的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濃重的黑暗無法阻止的朝他襲來,腦中拉緊的神經繃斷,世界才終於安靜下來。
……
江遺雪大病一場。
再次醒來之時,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床頂,他腦中劇痛,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不是浮玉齋、不是璞蘭台……也不是夢中殷上的睡顏。
“殿下?殿下?”耳邊傳來呼聲,他艱難的扭頭去看,隻見幾個醫官打扮的人跪在床側,麵容嚴肅,身後還站著幾個宮人。
是東沛,他回來了。
記憶回籠,江遺雪眸光冷沉,啞聲開口:“我怎麼了?”
那醫官道:“殿下氣急攻心,以至血不歸經,暈厥過去,臣下雖為您開藥針灸,但還需您好好休息調理,方可痊愈。”
聞言,江遺雪淡聲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幾個醫官應好,恭敬地退了下去。
又一個宮人將藥碗端到他床邊,道:“殿下,您手受傷了,下侍服侍您喝藥罷?”
江遺雪垂眸一看,才發現自己雙手已被裹滿了紗布,指尖和掌心處還有鮮血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