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槳劃開晨霧時,江姘婷正用碎瓷片刮去掌心的血痂。暗紅的血混著海水滴在船板上,洇出一朵朵轉瞬即逝的花。阿澈還在睡,睫毛上掛著未乾的淚痕,小手緊緊攥著那半朵泡爛的牽牛花,仿佛那是世間最堅固的錨。
“夫人,前麵就是泉州港了。”老船夫的聲音帶著海風的沙啞,他指了指遠處朦朧的帆影,“過了這裡,往北走便是官路,隻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阿澈額角的青痕,“城裡盤查得緊,聽說安王的人在搜捕一對母子。”
江姘婷將碎瓷片扔進海裡,水花濺起又落下,像從未存在過。她摸出沈慕言留下的玉佩,玉質溫潤,卻抵不過掌心的涼。“老人家,能否借套男裝?”她扯了扯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布料磨得皮膚生疼,“再勞煩您買些傷藥。”
老船夫從船艙翻出件打滿補丁的藍布長衫,又摸出個油紙包:“藥是前幾日給孫子備的,您先用著。”他看著江姘婷將長發綰成髻,用草繩草草束住,忽然歎了口氣,“看您不像普通人,這亂世裡帶著孩子趕路,太苦了。”
江姘婷沒說話,隻是將阿澈往懷裡緊了緊。船靠岸時,晨霧尚未散儘,碼頭的吊腳樓裡飄出豆漿的香氣,幾個挑夫扛著麻袋走過,竹扁擔壓得咯吱作響。她付了船錢,又多塞了塊碎銀,老船夫推讓半天,最終還是接了,隻說:“若遇著難處,往城南找張老實,我給您留條後路。”
走進泉州城時,江姘婷才真正明白“盤查得緊”是何意。城門處立著三丈高的木牌,上麵貼著她和阿澈的畫像,畫中女子額角的疤痕被刻意描粗,像條蠕動的蜈蚣。兩個佩刀兵丁正翻檢著行人的包袱,其中一個眼尖,目光落在阿澈露在外麵的手腕上——那裡還留著被繩索勒出的紅痕。
“站住!”兵丁快步上前,手裡的刀在晨光裡閃著冷光,“這孩子……”
江姘婷猛地將阿澈護在身後,左手悄悄攥住藏在袖中的碎瓷片。“官爺,孩子調皮,自己在船上磕的。”她刻意壓低聲音,粗嘎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我們是做海貨生意的,從南洋來,要去蘇州投親。”
兵丁狐疑地打量著她,目光掃過她頸間故意用衣領遮住的疤痕,又落到阿澈臉上。孩子被驚醒,揉著眼睛怯怯地喊:“爹……”
江姘婷的心猛地一跳,卻聽見兵丁嗤笑一聲:“看你這窮酸樣,還做海貨生意?”他推了江姘婷一把,“滾吧,彆擋著道。”
穿過城門的瞬間,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江姘婷抱著阿澈拐進小巷,看見牆根下有個賣糖畫的攤子,老人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條鱗爪飛揚的龍。阿澈的眼睛亮了亮,卻懂事地彆過頭,小手揪著她的衣角:“娘,我不要。”
她摸出僅剩的幾枚銅板,買了個最簡單的糖蝴蝶。阿澈舔著糖,眼睛彎成月牙,可吃到一半,忽然指著街角的布告欄小聲說:“娘,那上麵有你。”
布告欄前圍了不少人,最上麵的畫像正是她,旁邊用朱筆寫著“欽犯風氏,攜逆子潛逃,懸賞千兩”。有人踮著腳念:“聽說這女人是前皇後,當年謀害皇嗣被廢,現在還敢勾結海盜……”
“何止啊,我表舅在京城當差,說安王殿下就是被她害死的!”
“嘖嘖,看這模樣,難怪能魅惑君主……”
汙言穢語像針一樣紮進耳朵,江姘婷抱著阿澈轉身就走,卻聽見身後有人喊:“哎,這人看著眼熟!”
她加快腳步,拐進更深的巷弄。青石板路被雨水衝刷得發亮,兩側的院牆爬滿青苔,牆頭上探出幾枝開得正烈的石榴花,紅得像血。阿澈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著前方:“娘,那個人……”
巷口站著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手裡搖著折扇,眉眼清俊,正是沈慕言的幕僚溫文爾雅。他看見江姘婷,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作揖:“風姑娘,可算等到您了。”
江姘婷後退一步,將阿澈護得更緊:“你是慕容瑾的人?”
溫文爾雅苦笑一聲:“姑娘說笑了。沈公子臨終前讓人給我捎信,說您若到了泉州,定會來找沈記分號。”他從袖中摸出塊腰牌,上麵刻著“沈”字,“分號就在前麵的三坊七巷,裡麵有去京城的馬車,還有……”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沈老夫人的信。”
走進沈記分號時,夥計們正在打包綢緞,看見溫文爾雅領著個“男人”進來,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溫文爾雅將他們領到後院,推開一間雅致的廂房:“姑娘先換身衣裳,我去備馬車。”
廂房裡放著套素雅的湖藍色衣裙,旁邊的妝奩裡擺著脂粉,甚至還有一盒用來遮蓋疤痕的香膏。江姘婷撫摸著衣裙上細密的針腳,忽然想起沈慕言在密道裡說的話——“沈記的綢緞,最適合風家的姑娘”。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知道她是誰,知道她要去哪裡,甚至知道她需要什麼。
換好衣裳,她對著銅鏡塗抹香膏,膏體冰涼,將那道猙獰的疤痕遮得嚴嚴實實。鏡中的女子眉眼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隻是眼角多了幾道細紋,眼神裡藏著驚濤駭浪。阿澈坐在妝奩旁,拿著支眉筆在紙上畫著什麼,畫完舉起來給她看:“娘,是蝴蝶。”
紙上的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卻畫滿了細小的圓點,像極了她當年繡在鳳袍上的紋樣。江姘婷的心一軟,蹲下來吻了吻他的額頭:“阿澈畫得真好。”
這時,溫文爾雅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封信:“姑娘,這是老夫人讓我交給您的。”
信封上的字跡蒼老卻有力,拆開來看,隻有短短幾行:“吾兒慕言,性烈如火,卻心善如水。他既信你,老身便信你。軍械已轉移至安全處,圖紙可交與鎮國公。另,鳳儀宮的臘梅開了,老身替你折了一枝,就插在馬車裡。”
江姘婷捏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沈老夫人從未見過她,卻肯為她動用沈家的勢力,這份信任,比千兩黃金更重。
“馬車備好了,從後門走。”溫文爾雅的聲音帶著急促,“剛才有人看見您進了分號,官府的人怕是快來了。”
鑽進馬車時,阿澈忽然指著車壁上的花瓶喊:“娘,花!”
瓶中插著枝臘梅,花瓣上還沾著細碎的冰晶,像是剛從雪地裡折來的。江姘婷將花枝湊到鼻尖,清冷的香氣漫進肺腑,恍惚間竟回到了鳳儀宮——那年冬天,慕容冷越穿著明黃色的龍袍,親手為她折了枝臘梅,說:“這花像你,看著冷,卻藏著暖。”
馬車顛簸著駛離泉州城,江姘婷撩開窗簾,看見沈記分號的方向冒出黑煙,隱約有廝殺聲傳來。溫文爾雅站在巷口,手裡握著劍,正對著湧來的兵丁冷笑。她知道,他是在用自己拖延時間。
“沈公子的仇,沈老夫人的恩,我風染霜記著。”她對著窗外輕聲說,聲音被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響吞沒。
馬車走了五日,一路向北。阿澈在車裡學會了背《三字經》,江姘婷教他認地圖,告訴他哪裡是檳城,哪裡是泉州,哪裡是京城。他總是指著京城的位置問:“娘,那裡有糖畫嗎?”
“有,”江姘婷摸著他的頭,“那裡還有很多很多牽牛花。”
第六日傍晚,馬車停在一處破敗的山神廟外。車夫掀開車簾:“姑娘,前麵路段塌了,要等明日才能修通。今晚隻能在廟裡歇腳。”
山神廟裡積滿了灰塵,神像的半邊臉已經脫落,露出裡麵的泥胎。江姘婷生了堆火,將阿澈抱在懷裡取暖。火苗跳躍著,映在牆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極了冷宮牆上的藤蔓。
“娘,我怕。”阿澈往她懷裡縮了縮,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襟。
“不怕,娘在。”江姘婷哼起檳城的歌謠,那是林伯教她的,說是能驅邪。唱著唱著,忽然聽見廟外有腳步聲,她立刻捂住阿澈的嘴,將他藏在神像後麵,自己則抓起根燒火棍,躲在門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借著月光,看見兩個人影走進來,都是穿著黑衣,腰間佩著刀——是慕容瑾的殘部。
“他娘的,那娘們到底跑哪去了?”其中一個啐了口唾沫,“王爺要是還在,早把她扒皮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