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為曹操屠徐州,是發生在陶謙殺曹嵩之後。
但實際上,是發生在那之前。
根據《後漢書》與《三國誌》記載,曹操對陶謙的仇恨,主要在於陶謙的兩次主動攻擊。
一是聯合袁紹公孫瓚,一起攻打袁紹曹操劉表聯盟。
二是與一個叫闕宣的起義豪強一起聯合侵略任城、泰山二郡,侵犯了曹操的地盤。
基於這兩個原因,曹操在隨後就發起了對陶謙的報複,於曆史上的初平四年,即公元193年進攻徐州。
這一戰陶謙被擊敗,退守東海郡郯縣,曹操因為無法攻克郯縣,再加上自身糧草不足,難以久攻,最終選擇了退兵。
但在退兵的時候,為了震懾陶謙,又攻打雎陵、夏丘、取慮三縣,並且極為殘忍地屠了城。
“過拔取慮、雎陵、夏丘,皆屠之。”
而曹嵩被殺,就發生於第二年春,也就是公元194年。
由於屠城這件事情讓陶謙極為憤怒,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為報複曹操,陶謙便故意派人去追殺曹嵩。
這是《後漢書》和《三國誌》同時記載的事情,並非《三國演義》所說是為了討好曹操,派手下去護送,結果都尉張闓覬覦曹嵩財產而劫殺。
所以從這一點上來看,很多人為曹操洗白,說曹操雖然屠城很過火,但卻是為報殺父之仇,似乎也不是情有可原,這個觀點其實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的觀點,顛倒了因果關係。
因為是曹操屠城在先,然後才導致陶謙報複殺死曹嵩,最終引發更大規模的衝突。哪怕一開始雙方因南北聯盟而造成衝突,但至少屠城這件事,確實是曹操先乾的。
陳暮就是知道這件事,所以才在心裡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既——曹操會不會像曆史裡的那樣,因為陶謙與他結怨,而攻打徐州的時候,順手再屠一次城。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曆史的軌跡如果真的開始往那個方向發展,對於青州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符合他們的利益。
因為那樣劉備就可以占在大義之上,嚴厲譴責曹操,然後洛陽中央朝廷,也可以發詔書斥責。
屆時潛伏在徐州的臥底勢力發力,勸說陶謙將徐州讓給劉備,那麼陶謙很有可能會因為懼怕曹操,而選擇答應這個條件。
到時候一切都會水到渠成,不費一兵一卒把徐州拿下。
但屠城的話......
陳暮眼神逐漸迷茫,回憶起這些年來見過的無數百姓,見過他們的有血有肉,見過他們的真實情感,見過他們的淳樸、善良、勤勞、勇敢。
他們再也不是史書裡寥寥幾筆刻畫的文字,也不是一個個冰冷冷的數字,而是一個個真實站在自己麵前的人。
是像自己一樣的漢民族百姓,是像所有漢人一樣,老老實實,為生活努力的黔首平民。
自己,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屠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成為後世史書中記載的那些文字嗎?
陳暮居然在這一刻,會感覺到了那麼一絲迷茫。
荀彧沉吟道:“曹操出兵攻打徐州,可謂師出有名,現在我們青州大部分兵力都在與袁紹對峙,他倒是選了個好時機,不如趁此機會,亦向徐州宣戰,將陶謙剪除。”
陳暮苦笑道:“這當然是一個好戰略,但我猜到了一個可能性。”
“什麼可能?”
沮授荀彧二人不解。
陳暮看著他們,一字一頓道:“曹操殘暴,為震懾陶謙,或會屠城。”
“嘶!”
二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很多人以為古人對屠城習以為常,認為古人不會在意,但實際上屠城已經是戰爭最嚴酷的手段。
麵對屠城者,古人往往都會冠以“殘暴”“凶惡”“野蠻”“嗜血”等等評價。
包括曆史上,對於曹操屠城的現象,當時的人也是大多以譴責為主。
如裴鬆之:“曆觀古今書籍所載,貪殘虐烈無道之臣,於操為甚。”
孫盛:“夫伐罪吊民,古之令軌;罪謙之由,而殘其屬部,過矣。”
陸機:“曹氏雖功濟諸華,虐亦深矣,其民怨矣。”
甚至還有荀彧也對曹操屠城很是不滿,曾委婉勸說:“公前屠鄴城,海內震駭,各懼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眾。”
可見漢末魏晉時期,人們除了稱讚曹操用兵如神以外,對於他的屠城行徑,也是多有指責。
現在荀彧和沮授聽到曹操可能會屠城,第一個感覺就是不敢置信。
因為雖然陶謙跟曹操有恩怨,但雙方之間有不是什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遠遠沒有到屠城泄憤的地步。
畢竟對於各路諸侯來說,哪怕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目的也是一統天下,如果屠城殺戮百姓,不僅會讓自己的名聲變臭,且將來奪了這些地盤,治下沒有百姓,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所以聽到陳暮的話,即便是向來信服他的荀彧都開始質疑道:“尚書令此言當是杞人憂天矣,曹操再是殘暴,莫非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如此殺伐戮民,不畏天誅乎?”
陳暮想了想,說道:“曹操不會畏懼天誅,他畏懼的是大哥如果戰勝袁紹,奪取了河北,最後他也會被吞並,所以他一定要在大哥戰勝袁紹前壯大己身。至於用什麼手段......他這種人,不會在意的。”
沮授搖搖頭:“這隻是子歸你的猜測,討董初時,康成公與伯喈公還寫過《討董記》,誇讚曹操為天子楷模,若是他屠城殺戮,豈不是引火上身,將此善名儘數自毀?此非智者所為也。”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陳暮閉著眼睛揉捏著太陽穴,自己給他下的這道緊箍咒,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栓住曹操這隻野獸。
但縱觀史書,他可不是那種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作為一個極致利益至上的人,屠城能夠讓他儘快平定徐州,隻要坐擁二州之地,就有了和劉備袁紹公孫瓚等人對抗的資本,曹操為什麼不做?
所以陳暮覺得,以現在曹操的實力和想法,如果在攻打徐州的時候,再一次陷入了曆史上那種久攻不克的境地,為了震懾陶謙,還真有可能乾出屠城這樣的事情出來。
隻是沮授和荀彧都不相信,那也沒辦法。畢竟陳暮是站在上帝視角,通過曆史來獲得的信息,讓他們相信一件未來出乎預料的事情,確實困難。
荀彧沉吟道:“尚書令既然擔憂曹操會選擇如此極端的方式,那為何不選擇出兵徐州,反正此時也應是出兵之時。”
陳暮搖搖頭:“算了算了,我發現跟你們倆討論沒什麼意義,我還是去找一個能討論的人再說。”
沮授:“???”
荀彧:“???”
兩人一臉問號,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唯有陳暮笑而不語。
荀彧和沮授都是頂級戰略家沒錯,但他們不曾接觸過自己的黑暗,又如何窺得黑暗?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頭野獸,陳暮曾經因為穿越到這亂世,與這世間格格不入而難以融入,因而變得漠視一切,但隨著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越久,受到劉備的影響越深,人也在改變。
至少他現在開始會因為自身利益與百姓生死相悖時而產生糾結,至少他不會再去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至少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複雜的情緒。
這就足夠了。
......
......
送彆了荀彧和沮授,陳暮在府邸中沉思了許久,這才走出了家門,坐上馬車,往泰山的方向去。
沿著連綿寬闊的水泥大道,一路往西,在道路三岔路口,拐進了一條黃泥道中。
這條水泥道路左右兩側都是廣袤農田和城外村落,直接通往泰山學宮和泰山書院,而三岔口的黃泥道則往東麵山腳下的一個村莊。
村莊栽種了大量的桑樹,正是盛夏,不時有農夫和桑女走在道路上。
遠遠看到掛著太守府牌子的馬車,除了五十以上的老者,這些鄉野之人紛紛停下腳步立於路邊,等到馬車經過的時候,便會脫下帽子或者彎腰行禮。
過了村莊,再往山裡走,就到了後山竹林。
村中人都知道,最近竹林裡搬來一戶關中來的人家,據說是因為關中現在大亂,因此來青州離世避禍的隱居賢士。
主人家是位六旬長者,隻知道姓閻,寬厚有禮,家中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子倒不姓閻,姓徐,說是早年收的義子,一家人二十餘口,就住在竹林內,養了些家禽,生活倒也愜意。
陳暮到了竹林外,下了馬車,讓仆人在外麵等著,自己獨自一個人步入林內,順著台階往上走,約行四五十步,就看到遠處竹林內栽滿了花圃,有兩名女子在澆水。
看到陳暮進來,都微微下蹲行禮,倒也沒有避諱。
陳暮雙手負在身後,也稍微欠了欠身。這是閻忠的兩個女兒,長女二十餘歲,早已經出嫁,隻是丈夫病逝,艱難撫養著幼子,這次也被閻忠帶了過來,幼女十五六歲,跟陳鳳年紀差不多,尚未出嫁。
行到裡邊,院中有幾名幼童正在嬉戲,玩的是丟沙包,大的七八歲,小的不過五六歲。是閻忠的幾個孫子和外孫,其中還有徐榮的一子一女。
彆看徐榮在曆史上死得早,但其實他也三十多快四十歲了,早已成家立業,並不是什麼年輕人。
“暮叔叔。”
幾個幼童看到陳暮,高興地簇擁過來。
陳暮從袖中取了幾個果脯糖粒遞過去,笑著問道:“你們祖父在何處?”
“在後院!”
幼童們開心地接過零食,齊齊指著院子後麵。
陳暮笑了笑,摸了摸這幾個小孩紮著衝天辮的腦袋,緩步走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