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了最後一塊靈魂碎片傳來的、微弱卻清晰的回響後,路明非那龐大而破碎的記憶迷宮,終於填補上了最深處、也是最扭曲的那塊拚圖。
那段記憶被封存在一層厚厚的、病態的迷霧之後,如同高燒時眼前晃動的扭曲光影,混沌不清,隻剩下一些尖銳的感官碎片和一種刻入骨髓的情緒印痕——那是一種被龐大、冰冷、無法言說的東西從四麵八方窺伺著,無處可逃、令人窒息的恐懼。
那時的路明非,感官敏銳得不像個孩子,更像一個……初生的怪物。但這絕非禮物,而是一種無休止的折磨,一種殘酷的詛咒。
在叔叔家擁擠的房間裡,他能清晰地聽到上鋪堂弟路鳴澤在睡夢中發出的含糊囈語,不僅僅是音節,他甚至能捕捉到那細微聲波裡裹挾的、未成形的情緒顆粒:“……討厭……擠……憑什麼擠我的房間……走開……”那聲音很輕,要是換作叔叔嬸嬸絕對聽不見,但在他耳中卻清晰刺耳。他沒有像普通孩子那樣感到委屈或憤怒,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內疚感。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擾,連呼吸都在侵占彆人本就狹小的空間。這種認知讓小小的他蜷縮在屬於自己的那張小床鋪上,連翻身都小心翼翼,恨不得把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直到徹底透明,消失不見。
在學校那個小小的社會裡也一樣。他看得懂同齡孩子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肌肉的每一次輕微抽動,瞳孔的每一次收縮擴張,能提前零點幾秒預判到誰下一秒會露出不耐煩,誰會轉身離開,誰的眼底會掠過一絲嘲弄。於是他搶先一步扮演小醜,故意接不住飛來的皮球,故意說些不合時宜的傻話,用笨拙的摔倒和咧到發酸的嘴角,去換取那一點點短暫的、脆弱的、近乎施舍般的“合群”。他拚命地想把自己塞進“普通”的模子裡,磨掉所有可能突出的棱角,因為他知道,不一樣就意味著被注視,而被注視……對他而言,意味著無法預知的危險。
最讓他恐懼的是叔叔家屋簷之外的那個世界。那不是叔叔嬸嬸看到的車水馬龍、鄰裡喧囂、充滿生活氣息的圖景。在他的感知裡,世界的背景音是層層疊疊的、冰冷而精密的異常存在。街角那輛似乎永遠停著的黑色轎車;對麵樓房某個長期拉著一半窗簾的窗戶後,望遠鏡鏡片極其緩慢地轉動;甚至偶爾,極其偶爾,能捕捉到一種非人的、絕對冷靜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如同無形的探針,掃過他的後頸和後背,瞬間激起一層冰冷的雞皮疙瘩。
他知道“他們”在看他。不是叔叔嬸嬸那種帶著生活煙火氣的、有時不耐煩有時又有點無奈的目光,而是像觀察實驗室裡異常樣本的眼神,記錄,分析,評估。他試過,死死盯著叔叔的眼睛,想從那雙被生活磨得有些渾濁的眼睛裡找到一絲一毫的察覺,但叔叔隻會皺起眉頭,抱怨他“眼神發直沒睡醒”,或者催促他“快吃飯”。他也曾鼓起全部勇氣,在嬸嬸一邊擇菜一邊抱怨菜價時,含糊地、手指發抖地指向窗外:“那輛車……停在那裡好久了……”嬸嬸隻會不耐煩地揮手,看都懶得看:“彆人車停那裡關你什麼事?作業做完了嗎?彆整天胡思亂想!”
他們感覺不到。叔叔家這個小小的、擁擠的堡壘,保護不了他,也隔絕不了那些無處不在的冰冷窺伺。他是孤身一人暴露在這片無聲的戰場上。爸爸媽媽遙遠的問候信裡那句永遠不變的“很快回來”變得越來越蒼白,像一句失去魔力的咒語。叔叔嬸嬸的屋簷下,他依然是那個需要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異類”。那些監視者,他們一直在。從他被送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就在,像粘在身上的冰冷影子,像混合在空氣裡的致命毒素,無處不在。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視線偶爾會過度清晰,能看到空氣中懸浮的微塵按照某種軌跡緩慢飄動;耳朵能捕捉到常人無法察覺的聲響;有時莫名其妙地,他能知道下一秒飛過的麻雀會轉向哪邊,能預感到老師下一秒會叫誰的名字。這些“不一樣”讓他害怕得渾身發抖。尤其是在清晰地意識到那些監視者的存在後,這種害怕達到了頂峰,變成了日夜不休的折磨。
如果他們發現他的“不一樣”,會不會立刻把他從叔叔家帶走?帶到某個冰冷黑暗、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也見不到這個雖然嘮叨抱怨但偶爾飯菜裡會有雞腿的嬸嬸,這個有雖然窩囊但會偷偷塞給他一點零花錢的叔叔的地方?這個小小的、擁擠的、有時讓他感到尷尬和寄人籬下的家,忽然成了茫茫冰海裡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開始憎恨這雙聽得太多的耳朵,憎恨這個想得太多的腦袋,憎恨這雙看得太穿的眼睛。它們像不受控製的叛徒,時刻尖叫著暴露他的異常,時刻可能引來滅頂之災。如果……如果這些“不一樣”的東西消失了呢?如果他和路鳴澤一樣,聽不到牆外的危險,隻會抱怨雞腿不夠大,如果他和班裡最笨的孩子一樣,看不懂彆人眼底的譏誚,隻會沒心沒肺地傻樂……是不是就能安全了?是不是就能真正地留在陽光下,留在這個雖然擁擠但至少溫暖的屋簷下,變成一個真正的、“正常”的、不會被帶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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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像一顆被恐懼澆灌的、有毒的種子,在他幼小的心靈裡瘋狂滋生,盤踞了所有的思緒。
後來……記憶從這裡開始劇烈地扭曲、模糊,蒙上了一層病態的紅翳和高燒的灼熱。
隻剩下一些斷續而猙獰的畫麵碎片:衛生間反鎖的門。冰冷的白色瓷磚貼著滾燙汗濕的額頭。自己粗重混亂的呼吸聲在狹小空間裡被無限放大,撞擊著耳膜。視野搖晃,聚焦困難。一根被偷偷磨尖了的、原本用來掏飛機模型縫隙的金屬牙簽,尖端帶著一點刺目的、不屬於模型漆料的暗紅,被他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折斷,看著那一點點可疑的碎屑被水流毫不猶豫地衝進下水道。一小塊偷偷藏起來的舊毛巾,邊緣有焦糊的痕跡和更加可疑的深色汙漬,在深夜廚房水槽的最深處被火柴點燃,火苗短暫地跳躍,迅速將其吞噬成一小撮捏都捏不起的、散發著怪味的灰燼,然後被水流徹底抹去痕跡。
再後來,就是一場來得又急又凶、幾乎燒掉他半條命的高燒。世界變成了一鍋翻滾的、嘈雜的、失去所有意義的模糊的一團。劇烈的頭痛像有燒紅的鑿子在腦子裡瘋狂攪動,要把什麼東西硬生生地、連根帶血地剜出去。他好像在尖叫,又好像隻是在無聲地痙攣,身體和靈魂都在被某種暴力強行撕裂。
等他終於從那場耗儘所有力氣、近乎死亡的大病中掙紮著醒來時,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那種令人窒息的、無處不在的冰冷窺視感,消失了。牆壁恢複了沉默,世界的聲音褪去了層層疊疊令人暈眩的細節,變得扁平、安全、甚至有些乏味。他努力去聽,也隻能聽到路鳴澤正常的抱怨聲、電視機的嘈雜和窗外普通的車流聲。他看向鏡子,裡麵的男孩眼神裡有一種懵懂的、微微茫然的遲鈍,還有大病初愈的虛弱。
他成功了。他用一種決絕的、自毀的方式,親手閹割了自己那些異常敏銳的部分,以一種殘酷的獻祭,換來了夢寐以求的“正常”和保護色。劇烈的頭痛和虛弱感持續了很久,但心裡那塊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名為“恐懼”的巨石,終於消失了。他甚至不太記得自己具體做了什麼,那段記憶被高燒和自我保護機製聯手模糊、封存,隻留下一種模糊的認知:好像打了一場慘烈但最終勝利的仗,代價是遺忘了戰場和武器,也遺忘了那個過於敏銳、因此痛苦不堪的自己。
他隻是覺得,病好了,世界變得簡單了,真好。雖然變得有點……笨,有點……慢,但終於安全了。
從此,他隻是路明非,一個成績平平、有點脫線、存在感稀薄、寄人籬下的普通男孩。他把那個敏銳、恐懼、早熟得令人心疼的真正的自己,連同那段血腥而痛苦的自我閹割記憶,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埋藏了起來,埋到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心靈最底層。
隻有極偶爾,在深夜從莫名的心悸中驚醒,冷汗浸透後背,或是在被徹底無視的深深失落啃噬內心時,那個被活埋的、殘缺的自我,會發出一點點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絕望的、無人能察的回響,如同從最深的地底傳來的、被捂住了嘴的嗚咽。
記憶的潮水轟然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虛無。
屬於一個無助孩童的恐懼和絕望,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僅僅在路明非那早已冰封的心湖表麵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旋即沉沒,再無痕跡。
他“看到”了那段往事,理解了那個幼小自己的掙紮與選擇。他為那個孩子感到一絲……惋惜,一聲基於邏輯推導出的哀歎。就像觀看一出編排精巧的悲劇,或許會為劇中人的命運掬一把廉價的眼淚,情緒被短暫地調動,可一旦燈光亮起,走出劇院,方才那點悲傷便迅速被現實世界的空氣稀釋,消散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劇情細節都變得模糊。
他無法再真正“感受”到那份切膚之痛,無法與記憶中那個瑟瑟發抖的靈魂融合。他還是一個局外人,連自己都無法共情。他的內心坦然接受這一切,如同接受星辰運轉的規律。過去了,發生了,這便是存在的軌跡,無需沉溺,也無可更改。
然而,當他將那份投向內部記憶廢墟的、空洞的目光重新聚焦於現實時,他卻微微一怔。
繪梨衣站在他麵前,仰著小臉,那雙清澈如紅寶石的眸子裡,不知何時蓄滿了晶瑩的淚水,眼眶和鼻尖都泛著明顯的紅暈。她沒有哭出聲,隻是微微扁著嘴,大大的眼睛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感同身受般的疼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路明非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這具身軀,早已不是那個普通男孩。它是力量的化身,是神性的基座。剛才那段被他視為“過去式”的激烈回憶,其蘊含的情感能量即便無法再觸動他現在的核心,卻可能在他無意識間,如同失控的輻射般,透過這具完美軀殼的縫隙,輕微地泄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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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身邊,站著的是繪梨衣。
她的血統同樣特殊,她的感知純粹而敏銳。她或許沒法理解那些複雜的因果,但她絕對“感受”到了那從路明非身上短暫溢散出的、屬於一個孩子的極致恐懼、孤獨、絕望和自毀的痛苦。
路明非看著繪梨衣無聲滑落的淚水,那晶瑩的痕跡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知道自己“闖了禍”。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動作顯得有些僵硬,想要做點什麼來安撫她。或許是想替她擦掉眼淚,或許是摸摸她的頭,說些“彆哭了”之類蒼白無力的話。他試圖調動起一絲符合當下情境的、屬於“人類”的反應,卻隻覺得胸腔裡空空蕩蕩。
繪梨衣卻猛地動了起來。她不是後退躲閃,而是向前一步,毫不猶豫地、用力地撲進了他的懷裡,纖細的手臂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將滿是淚痕的小臉深深埋進了他胸前的衣料裡。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帶著全然信任的力度和溫熱的濕意,撞得路明非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所有試圖安撫的動作和念頭,全都僵在了半空。
他……才是那個應該被安撫的人嗎?在他泄露了那般沉重黑暗的情緒之後,在他近乎坦白自己是個無法停留的怪物之後?
繪梨衣在他懷裡輕微地顫抖著,不是害怕,而是情緒激動過後的餘波。她抱得很緊,仿佛要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驅散他周身的冰冷,去填滿他那空洞的、自稱不屬於這裡的心。她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話,這個擁抱本身就是最純粹、最直接的語言。
路明非僵硬地垂著手,過了好幾秒,那懸空的手臂才緩緩地、遲疑地落下,輕輕地回抱住了她。他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種非人的謹慎和生疏,仿佛在觸碰一件極易破碎的珍寶。
“……沒事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乾澀而低啞,試圖安撫懷裡顫抖的女孩,“都過去了。”
這些話輕飄飄的,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那些事情對他而言是“過去”了,因為它們已被剝離了情感內核,變成了冰冷的數據。但對剛剛真切感受到那份痛苦的繪梨衣來說,真的過去了嗎?
果然,繪梨衣在他懷裡用力地搖了搖頭,發絲蹭著他的下頜。她拒絕接受這句敷衍的安慰。她沒有抬頭,隻是緊緊地抱住了他。路明非不再試圖說話。他隻是沉默地抱著她,感受著懷裡女孩溫熱的體溫和細微的顫抖,感受著她那顆純粹心臟的有力跳動,一下,又一下,撞擊著他冰冷的胸膛。
叩、叩、叩。
不知過了多久,清晰而克製的敲門聲,打破了房間內這片脆弱而溫暖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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