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枚熟透的柿子,緩緩沉向卡塞爾學院那些哥特式尖頂的剪影之間。空氣裡流淌著蜂蜜般粘稠的金光,給冰冷的古堡石壁鍍上了一層暖意。
諾諾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帶著暮色的空氣。通往這最高處鐘樓的鐵門確實鎖著,鏽跡斑斑的大鎖和旁邊掛著的“禁止入內”牌子她壓根沒放在眼裡。旁邊的排水管道和幾處斑駁的石雕凸起就是最好的階梯。這點高度和難度,對她來說跟散步沒什麼區彆。
果然,沒白來。她想。
視野好得不像話。整個學院在腳下鋪展開,遠處波光粼粼的湖泊,更遠處墨綠色的山巒,全都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暖金色光芒裡。世界仿佛變成了一顆巨大的、溫暖的琥珀,而她正站在琥珀最中心。
風拂起她暗紅色的長發,她眯起眼,心情很好。得拍一張。這麼美的夕陽,這麼美的自己她對此毫不懷疑),不留個紀念太可惜了。
她下意識摸向隨身的小包,手指卻隻碰到冰涼的手機外殼。她頓了頓,想起那台萊卡相機此刻正安穩地躺在宿舍抽屜裡。那是愷撒送的,
鏡頭捕捉光線的能力驚人,出片的色彩濃鬱又紮實,還能深潛防水。他送的時候大概輕描淡寫地說過:“想著你萬一潛到一半看到沉船裡藏著好東西,能順手拍下來。”他總是這樣,送的東西都貴,都好,都恰到好處地貼合她某一部分的需求或喜好——雖然她從不記得自己明確說過需要一台防水相機。
愷撒·加圖索送她的東西太多了,從裁縫街老師傅手工定製的騎裝,到拍賣行裡閃著冷光的古董珠寶。每一樣都價值不菲,每一樣都精準地踩在“諾諾可能會喜歡”的那個點上。身邊的女孩子們嘖嘖稱羨,說愷撒少爺真是把她捧在手心。
諾諾抽出手機,解鎖屏幕,對著夕陽調整角度。
是的,愷撒很好。他完美、強大、慷慨,是所有女孩夢想的男友模板。他送禮物並非敷衍,相反,他極其用心,那些禮物甚至常常給她驚喜——“啊,原來這個還能這樣”,“他居然注意到我喜歡這個”。
可是……
手機屏幕裡,她的身影襯著恢弘的落日,輪廓清晰,笑容卻似乎有點模糊。
可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那些精挑細選的禮物,像是一份份完美的“解決方案”,解決她可能存在的需求,卻很少觸及需求之下,那些更洶湧、更莫名、更無法被具體定義的東西。它們像是一種優雅的、無微不至的“覆蓋”,而非一種深入的“連接”。
他們之間,似乎總是隔著一層透明卻堅韌的玻璃。他能看到她的所有,給予所有他認為她應該需要的,卻或許從未真正觸碰到玻璃後那個最核心的、時而雀躍時而焦躁的靈魂。
他們從不爭吵,相處模式無可指摘,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華爾茲。但諾諾偶爾會覺得,那些緊密聯係在一起的感情,或許需要一些笨拙的、不那麼完美的、甚至有點傷人的撕扯和碰撞,需要共享某種近乎狼狽的坦誠,而不僅僅是指尖相觸的優雅旋轉。
她缺少的,或許就是那種能讓人血肉交融、痛並快樂著的“緊密聯係”。愷撒給她的一切都太正確,太輕鬆了,輕鬆到讓她偶爾……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
夕陽沉得更低了,天際線一片酡紅。
諾諾舉起手機,揚起下巴,對著鏡頭綻開一個燦爛又明豔的笑容,將所有複雜的心緒暫時壓了下去。
“哢嚓。”屏幕定格下她與夕陽的合影,完美無瑕。
夕陽的餘溫還留在石磚上,但光線已經迅速稀薄下去,天空從熱烈的金紅褪成一種沉靜的藍紫色。諾諾晃著腿,坐在高高的鐘樓邊緣,看著下方學院的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
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剛才的拍照界麵。她劃開相冊,那張與夕陽的合影拍得確實不錯,光影勾勒出她利落的側臉輪廓,發絲都被染上了金色。她指尖習慣性地向左一滑,分享界麵的第一個聯係人赫然是“愷撒”。
理所當然的選項。他是她的男朋友,是所有人眼中與她最親密的人。她幾乎能想象到他回複的速度——不會太快,顯得遊刃有餘;也不會太慢,足以表達重視。點開對話框,大概會是一句精準的讚美,關於構圖、光影,或者單純誇她好看,措辭永遠得體,像經過修辭學訓練。
一種沒由來的煩躁,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纏住了心臟。她幾乎是賭氣般地,手指猛地向下一劃,飛快地掠過那個名字,精準地點中了下麵那個“蘇茜”,然後毫不猶豫地按了發送。連帶著一股腦又發了幾張不同角度的夕陽。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打贏了一場小小的、無人知曉的戰役,又像是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添了堵,心裡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並沒有被填滿,反而更明顯了。
她繼續晃著腿,直到太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晚風開始帶上涼意。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果然是愷撒的消息,但不是關於照片。他問:「晚上一起吃飯?聽說廚房今天進了不錯的白鬆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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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總是知道什麼是最好的,並能輕易得到。白鬆露晚餐,又是另一個女孩會欣喜若狂的完美約會。
可她偏偏提不起絲毫興趣。那種精心安排、無可指摘的完美,此刻隻讓她感到疲憊。她手指飛快地打字,沒有任何修飾,直接了當:「不去。」
有時候她也不明白自己。愷撒·加圖索,幾乎是世俗定義和非凡定義裡都無可挑剔的男友模板。他英俊、強大、家世顯赫,對她慷慨又用心。她還能找到比他更“完美”的人嗎?她自己都不信。可偏偏……沒有那種感覺。沒有那種讓她心跳失序、頭腦發熱、願意不管不顧沉浸其中的少女情懷。他們之間,更像是一場被所有人祝福和觀賞的、優雅的展覽。
她吐出一口氣,準備關掉手機,指尖無意識地在通訊列表裡向下滑動。
一個個名字掠過。
然後,她的手指頓住了。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備注名跳進視野:「電影院撈出來的小弟」。
她愣了一下,隨即幾乎失笑。是啊,她還有過這麼多“小弟”。她喜歡那種當大姐頭的感覺,享受那種被人用帶著點崇拜和依賴的眼神看著的時刻。但也就僅限於“收下”的那一刻了。過後她基本處於放養狀態,不理不管。她沒那麼泛濫的善心,這些小弟們其實也不需要她真照顧什麼。這種關係,更像小時候過家家的升級版,當時信誓旦旦,長大了雙方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自然而然就作廢了。
她沒道理還特意留著這家夥的聯係方式,指尖在“刪除”選項上懸停了幾秒。
諾諾撇了撇嘴。
算了。
她想起那家夥被從電影院的混亂裡撈出來時,那雙濕漉漉的、帶著點茫然和驚魂未定的眼睛,像隻被雨淋透了的小狗。其他小弟,要麼家世不錯,要麼自身能力出眾,再不濟也懂得看眼色會來事,混得最差也能在學院裡安安生生畢業。
唯獨這個……好像總是磕磕絆絆,倒黴透頂。也不知道是天生運氣差還是腦子缺根弦,總是一副可憐兮兮、隨時會被人欺負到頭上的樣子。
刪了乾嘛呢?萬一哪天他真的走投無路,餓得前胸貼後背,想起自己還有個威風凜凜的大姐頭,滿懷希望發信息求助,結果隻得到一個冰冷的紅色感歎號——
那畫麵想想就有點太慘了。諾諾皺了皺鼻子,她收小弟雖然大多是玩鬨性質,但也沒有把小弟往絕路上逼的愛好。其他小弟混得好是他們本事,這個嘛……就當是做個慈善,留個緊急聯係人通道好了。
她關掉通訊錄,把手機塞回口袋,從冰冷的石磚邊緣跳下來,拍了拍手。
“真是的……”她小聲嘀咕了一句,像是說服自己,“就不能自己支愣起來嗎?總指望彆人怎麼行。”
諾諾剛想把手機塞回口袋,眼角的餘光卻猛地瞥見對話框頂端那行小字——對方正在輸入…
諾諾盯著屏幕,眉毛挑得老高。
那“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像卡殼的老舊機器,明明滅滅,反複橫跳。她的耐心隨著天色一起徹底黑透了。
“搞什麼鬼?”她低聲咒罵了一句,“真餓得沒力氣打字了?還是手指斷了?”
她看著那提示第三次出現,又第四次消失,一股無名火蹭地竄上來。這磨磨唧唧的勁兒,看得人血壓升高。她忍無可忍,指尖用力戳了個問號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