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的應天府,奉先殿的火光把半邊天都燒得通紅,濃煙直衝天際。木梁燒裂的“劈啪”聲混著灰燼落地的輕響,還有遠處零星的哭喊聲,湊成了首亂糟糟的喪歌,聽得人心裡發慌。朱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聲音大得能蓋過火苗子,雙手使勁拍著地麵,濺起的火星子燙了他的龍靴尖,焦糊味都飄出來了,他卻渾然不覺,隻扯著嗓子喊:“皇侄啊!叔父是來幫你清奸佞的!你咋就這麼糊塗,一把火把自己燒了呢?你讓叔父咋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他這哭腔學得有模有樣,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不知情的還真以為是叔侄情深。可要是湊近了看,能發現他哭的時候,眼角還偷偷瞟著周圍的謀臣甲士——誰要是沒跟著抹眼淚,他心裡都記著呢。周圍的人也機靈,齊刷刷跪倒在地,頭磕得跟搗蒜似的,地磚都快被磕出坑了:“主公節哀!龍體為重啊!萬不可傷了身子!”
朱棣哭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估摸著戲演得差不多了,突然“噌”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像裝了彈簧。他伸手理了理皺巴巴的蟒袍——剛才拍地麵時沾的泥還在上麵,跟塊膏藥似的,他卻毫不在意,隻是用手指把蟒袍的下擺扯平。再看他臉上,剛才的淚痕早沒了蹤影,眼神冷得像寒冬裡的冰,跟剛才那個哭天搶地的“好叔父”判若兩人:“都起來!彆在這杵著了!齊泰、黃子澄這些奸黨,敢離間我叔侄感情,立刻去抓!一個都彆放過!還有方孝孺,讓他進宮!以前討伐我的詔書都是他寫的,孤的即位詔書,非由他來寫不可!”
有個謀士湊上前,聲音跟蚊子似的小聲說:“主公,方先生性子倔得跟驢似的,當年建文帝削藩,他就敢當著百官的麵罵您,這次怕是不肯……”朱棣眼一瞪,手“啪”地按在腰間佩劍上,劍鞘上的寶石被火光映得發亮,晃得人眼睛疼:“不肯?孤有的是辦法讓他肯!他要是不寫,孤就誅他九族!”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噠噠噠”的,越來越近。朱棣眯著眼望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知道,屬於他的時代,要開始了。
與此同時,城南的方府裡,哭聲快把屋頂掀翻了,比街對麵的哭喪隊還熱鬨。方夫人鄭氏抱著兩個兒子坐在榻上,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把衣襟都打濕了一大片。她手裡攥著方孝孺常穿的那件青布長衫,布料都被攥得發皺,哽咽著說:“憲兒、愈兒,你們爹這一進宮,怕是……怕是回不來了。那逆賊逼死了皇上,你爹肯定寧死也不會幫他寫詔書的,咱們家……要完了啊!”
方中憲才九歲,卻比同齡孩子沉穩得多。他抬手幫母親擦了擦眼淚,小手軟軟的,卻很有力,聲音脆生生的,卻透著股不服輸的倔強:“娘,您以前教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我不走!要跟娘和弟弟一起等爹!就算……就算爹回不來,我們也要陪著他!”說著又轉頭攥住弟弟方中愈的手,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二弟,你做伍員,我做伍尚,你得活著,將來為我們報仇!”
方中愈才七歲,小臉哭成了花貓,鼻涕都快流到嘴裡了,卻使勁搖頭,聲音帶著哭腔:“我不做伍員!我要跟娘、大哥一起!外麵都是兵,反正也走不掉的!要死咱們一起死!我不要一個人活著!”鄭氏看著兩個兒子,眼淚流得更凶了,半晌才歎口氣,從衣櫥裡翻出一匹布料——那是她原本準備給孩子們做新衣裳的。她拿起剪刀裁剪,手卻抖得厲害,剪出來的布片歪歪扭扭的,落在地上,像一片片碎雪。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輕得像貓走路。刑部尚書魏澤換了身便裝,灰布長衫,頭上還戴了頂鬥笠,手裡攥著份文書,心裡跟揣了隻兔子似的怦怦跳,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在宮裡親眼看見方孝孺把朱棣的聖旨扔在地上,罵得朱棣臉色鐵青,跟鍋底似的,當場就被押進了大獄。魏澤知道朱棣的手段——當年和藍玉攻打北元時,連吃奶的孩子都沒放過,方家老幼肯定難逃一劫。他這才借口“查案”,偷偷溜出皇宮,連隨從都沒帶。
到了方府門口,果然有幾個兵卒守著,手裡拿著刀,眼神凶巴巴的。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靠在門框上啃雞腿,油順著手指往下滴,滴在衣襟上,形成了一片片黃印子。魏澤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把文書遞過去,故意把刑部大印亮得顯眼,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股威嚴:“奉燕王之命,提方氏家眷去刑部過堂,耽誤了時辰,你們擔待得起嗎?”
那漢子正是前錦衣衛副千戶黃誠。當年建文帝裁撤錦衣衛,他因為貪了點小錢,差點被砍頭,還是魏澤查卷宗時發現他沒犯啥大錯,隻是一時糊塗,把他放了,還給了他幾兩銀子做盤纏。如今見了魏澤,黃誠趕緊把雞腿扔了,用袖子擦了擦嘴,油乎乎的袖子把臉擦得更臟了,卻諂媚地笑:“魏大人!您咋親自來了?這姓方的就是活該!敢跟新皇作對,簡直是茅廁裡點燈——找死!您放心,我這就把人給您提出來!等新皇重設錦衣衛,您可得在聖上麵前替我美言幾句,我黃誠彆的不行,查案子、審犯人,那可是一把好手!”
魏澤心裡暗笑:這小子當年被抓,時還跟我哭鼻子,現在倒會攀關係了。表麵上卻笑著點頭:“好說!你叫弟兄們把府門關了,燕王有密旨,我要先審審他們,問出齊泰、黃子澄的下落。你以前在昭獄的本事,正好派上用場,彆讓弟兄們在外頭偷聽。”黃誠一聽,眼睛都亮了,以為是要讓他表現,趕緊吩咐手下關門,自己則領著魏澤往裡走,嘴裡還不停念叨:“大人放心,我保證沒人敢偷聽,誰要是敢,我打斷他的腿!”
剛進大廳,就聽見裡屋傳來兵卒的大喊:“不好了!人犯畏罪自殺了!快來人啊!”魏澤心裡一緊,拔腿就往裡衝,速度快得像一陣風。隻見房梁上懸著母子三人,鄭氏的身子已經有些僵硬,頭歪在一邊,兩個孩子還有微弱的氣息,手腳偶爾抽搐一下。魏澤來不及多想,拔出腰間佩劍,縱身一躍,腳尖在椅子上輕輕一點,借力往上跳,劍刃劃過白綾,“唰唰唰”三聲,三道白綾齊刷刷斷裂,連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他又飛快地伸出手,在三人背上輕輕一托,用巧勁把他們緩緩落在地上,生怕摔著。
接著,魏澤從懷裡掏出三枚藥丸——那是他特意從家裡帶來的護心丸,分彆塞進三人嘴裡,又摸出一束銀針,手指捏著銀針,手腕輕輕一揚,銀針“嗖嗖嗖”飛出,精準地刺入三人的百會、印堂等穴位,分毫不差。旁邊的兵卒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忍不住喊道:“魏大人好功夫!”黃誠卻皺著眉湊過來,假裝懂行地說:“魏大人,這婦人怕是救不活了,身子都涼了。這兩個娃兒還有救,我也懂點醫術,幫您一把!”
魏澤其實早看出來鄭氏沒救了,脈搏都沒了,卻不想放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見黃誠願意幫忙,趕緊點頭:“那就麻煩你了,照顧好二公子。”他把方中憲扶坐在地,雙手拇指扣住方中憲的勞宮穴,指尖微微泛白,顯然是在運功。黃誠照著魏澤的樣子,也對方中愈施起功來,隻是動作笨拙得很,手指都捏錯了穴位,把方中愈的手捏得巨疼,引得方中愈在昏迷中也“嘶”了一聲。
盞茶功夫過去,魏澤和黃誠的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地上。方中憲先哼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眼神還有些迷茫,看了看魏澤,又看了看母親的屍體,眼圈瞬間紅了。方中愈也跟著醒了過來,一看見母親,當場就撲上去哭,哭得撕心裂肺,連嗓子都啞了。魏澤趁機摸了摸腰間的劍——他本來想殺了這些兵卒滅口,可又怕外麵的兩個兵卒聽見動靜跑了報信,正犯難呢,心裡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就在這時,黃誠突然站起身,對屋裡的兵卒喊:“把外麵的弟兄叫進來,我有話跟你們說!有賞錢給你們!”魏澤心裡一喜:真是想啥來啥!這黃誠還算有點良心。隻見五個兵卒湊了過來,個個臉上都帶著期待,以為有好處拿。黃誠清了清嗓子,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弟兄們,當年我犯事,是魏大人救了我,這份恩情,咱們得報吧?”兵卒們齊刷刷點頭,誰都沒注意黃誠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指節都發白了。
“那好,就有勞諸位了!”黃誠話音剛落,突然出手,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手指像鉤子似的,“唰唰唰”幾下就劃過五個兵卒的喉嚨。兵卒們連喊都沒喊出來,就倒在地上,喉嚨裡冒著血泡,蹬了蹬腿就不動了。黃誠轉過身,對著魏澤抱拳道:“大人的恩,我今天算是報了。您趕緊帶方氏後人走,這裡我來處理,保證沒人會懷疑。”
魏澤又驚又喜,沒想到黃誠居然雖狠卻又如此義氣,倒也鬆了口氣。他趕緊抱起兩個孩子,縱身躍上牆頭,動作輕盈得像隻燕子,幾下就消失在夜色裡。跑出去好幾裡,到了城外的一座小山丘上,魏澤才放下孩子,累得大口喘氣。他回頭望去,隻見方府方向燃起了大火——不用想,是黃誠在毀屍滅跡,把兵卒的屍體和方府一起燒了,做得乾淨利落。方中憲和方中愈看著火光,臉上雖有悲傷,卻沒再哭,隻是緊緊攥著拳頭。魏澤心裡寬慰:這兩個孩子,性子夠硬,將來定有大出息。
時間一晃,就到了永樂三年的寅時。丹山的夜裡靜得能聽見蟲鳴,還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山民們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枕頭上了,突然,山穀裡傳來一聲長嘯,像龍吟似的,震得樹葉嘩嘩掉,落在地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緊接著,又有兩個稚嫩的嘯聲跟了上來,一個高一個低,雖然沒那麼響亮,卻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跟小貓學老虎叫似的。
“誰啊!大清早的鬼叫啥!”山腳下的王老漢被吵醒,翻了個身,嘴裡罵罵咧咧的,還扯過頭巾捂住耳朵,“吃多了撐的!不知道寅時是睡覺的好時候嗎?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再叫我就拿棍子打你!”
隔壁的李嬸卻樂了,推了推身邊的老伴,聲音裡滿是笑意:“你聽,這嘯聲多精神,比雞叫還準時,以後不用養公雞了!省得每天被雞叫醒,還得喂它穀子。”說著就爬起來,拿起鋤頭準備下地,心裡還盤算著:今天得早點去田裡,把玉米地的草除了。
嘯聲是從玉皇觀傳來的。道觀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正站在月光下,長須飄飄,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手裡拿著一把長劍,劍身閃著寒光,正是魏澤的堂叔魏離。他當年因為不滿朱棣篡位,辭官隱居在丹山,專心習武。他身邊站著兩個少年,一個身材高些的是鐵礪——原兵部尚書鐵鉉的次子,另一個矮點的是方中憲,兩人都才十一二歲,臉上還帶著稚氣,卻已經有了幾分英氣。
“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這話你們聽了兩年,可記住了?”魏離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股威嚴,目光掃過兩個徒弟。方中憲趕緊點頭,又偷偷瞟了一眼鐵礪,小聲抱怨:“師父,我知道寅時練內功最好,能吐故納新,把濁氣排出去。可師兄昨天對練時沒手下留情,把我眼睛都打腫了,今天咋挑水啊?水桶都看不見。”說著還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眼角確實有點淤青,像隻熊貓。
鐵礪急了,臉漲得通紅,跟熟透的蘋果似的:“我明明留手了!是你自己突然彎腰想偷襲我,我才沒躲開,不小心碰到你的!再說了,我下巴上不也被你打了一拳嗎?現在還疼呢!”他說著還摸了摸下巴,委屈得不行。見方中憲撅著嘴,一臉不開心,鐵礪又軟了下來,像隻認錯的小狗:“好了好了,今天你的兩擔水我幫你挑,行了吧?誰讓你是我師弟呢!不過你明天得幫我捶背,我昨天挑水累得背疼。”
魏離看著兩個徒弟鬥嘴,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行了,彆吵了,卯時到了,先去大殿做功課,讀《道德經》。”說著就領著兩人往山上走。一路上,晨霧繚繞,像一層薄紗,樹葉上的露珠滴在衣服上,涼絲絲的,很舒服。魏離突然感慨道:“蒼涼唯我知夜色。”方中憲立馬接道:“熹微共誰恨晨光。”說完還得意地看了鐵礪一眼,像是在鄙夷這個不喜讀書的莽夫師兄。
魏離點點頭,眼裡滿是欣慰:“你這孩子,腦子靈光,要是沒遇上戰亂,好好讀書,將來說不定能中狀元,光宗耀祖。”方中憲卻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我不想中狀元,我隻想學好武功,殺了朱棣,為我爹娘報仇!為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報仇!”鐵礪也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對!我也要殺了那狗賊,為我爹報仇!”
魏離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語氣沉重:“報仇急不得,得先把功夫練好,不然就是去送命。對了,這山上有個寶穴,風水好,聚靈氣。要是能找到你爹的屍骨,遷到這裡來,定能讓他們安息,說不定還能給你們一場大造化。”話還沒說完,魏離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瞪得溜圓,像看到了鬼似的——隻見寶穴旁邊的石壁下,躺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小孩,正睡得香呢,嘴角還流著口水,不知道做了啥好夢。
魏離趕緊領著兩個徒弟跑過去,生怕驚動了小孩。他輕輕把小孩叫醒,聲音放得很柔:“孩子,醒醒,你怎麼在這兒?”小孩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環顧四周,一臉茫然:“這是哪兒啊?你們是誰?謝爺爺呢?劉爺爺呢?我媽呢?”
鐵礪和方中憲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疑惑——這孩子身無寸褸,說話也奇奇怪怪的,什麼“謝爺爺”“劉爺爺”,聽都沒聽過。直到小孩又問了一句“我媽呢?我要回家吃綠豆糕,我昨天還沒吃完呢”,魏離才突然反應過來,心裡咯噔一下:這孩子,怕不是得了離魂之症?怎麼儘說些胡話?
而這個小孩,正是從現代穿越到明朝的蘇震——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隻是跟著謝道士去了趟丹山,想把身體裡的怨靈趕走,結果一道銀光閃過,一睜眼,就到了幾百年前的大明王朝,還遇上了兩個滿心複仇的少年和一個隱居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