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還未透過雲層,沈硯在帳中睜開眼,眸色清亮,沒有半點宿夜的倦意。
這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慣——雞鳴即起,風雨不改,無論身在京城朱門,還是荒郊野帳,卯正之前必醒。
他修長的手指拂過折疊整齊的錦緞內襯,這頂看似樸素的帳篷,內裡卻暗藏玄機:
防潮的麂皮底墊、可拆卸的絲綢內襯、甚至還有專門放置文書的暗格。
親衛無聲地遞上溫熱的帕子,他隨意擦了擦臉,目光卻透過帳篷縫隙,落在外麵的謝家板車上。
整個逃荒隊伍中,幾乎所有板車、草席都以男丁為先,老人和男人們蜷在相對平整的車板上,婦孺則擠在凹凸不平的地麵。
唯獨謝家三房那輛板車,油布圍起來的"床鋪"上,裡麵躺著李月蘭和謝秋芝。
謝廣福和謝鋒則躺在打滿補丁的舊棉被上,謝文那小不點,像隻小獸般蜷在父親和兄長之間。
沈硯眉梢微動,這種安排,與他所知的"男尊女卑"的鄉俗截然相反。
"大人,要準備早膳嗎?"親衛低聲詢問。
沈硯搖頭:“與民同苦,不必另起灶火。”
話音剛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突然劃破黎明:"娘啊!您這是要兒子的命啊!"
枯瘦如柴的謝鐵匠抱著奄奄一息的老母,跪在裡正板車前瘋狂磕頭。
他媳婦王氏捧著家裡最後的三個麥麩餅,哭得幾乎昏厥:"求求裡正老爺!救救我婆婆!她...她偷吃觀音土啊!"
人群嗡地圍上來。有經驗的老人搖頭歎息:"沒救了...那土吃進去就..."
"讓開!"謝鋒突然撥開人群,蹲下身探查老婦情況。她腹部已脹如鼓,嘴角滲出黃水,瞳孔開始渙散。
"還有救!"謝鋒轉頭對自家人喊道:"秋芝!昨天那餿菜湯還在嗎?快拿來!爹,幫我按住她!"
謝秋芝連忙抱來板車底下的木桶,昨天他們全家嫌棄著酸菜湯難喝,全都倒在水桶裡,後來卻忘了倒了,酸菜湯經過一晚的發酵,冒出些酸味。
沈硯不動聲色地靠近,隻見謝鋒掐住老婦人下頜,謝秋芝毫不猶豫地將發酸的菜湯灌入。老婦劇烈掙紮,謝廣福死死按住她肩膀。
"再灌!"謝鋒命令道,聲音沉穩得不像個少年。
三次灌吐後,老婦終於"哇"地吐出大團灰白色泥漿狀物。謝秋芝立刻用清水為她擦拭口鼻,李月蘭則按摩她痙攣的腹部。
"活了!"人群中爆發歡呼。
沈硯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這種催吐法,連太醫院的《急救方略》都未詳細記載,這少年竟能如此果斷施行!
謝鐵匠夫妻跪地就要磕頭,三塊麥麩餅高高舉著,被李月蘭攔住:"使不得!這餅你們自己留著...
"她壓低聲音:"老人家看緊些,那土...吃不得啊..."
沈硯注意到,謝秋芝悄悄將一塊東西塞進王氏手中,是兩塊烙餅。
謝鐵匠渾身一震。
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都是被村裡人嘲笑"沒出息",被親戚嫌棄"窮酸",何曾有人在他最落魄時,不僅救了他娘的命,還倒貼糧食?
他跪坐在地上,懷裡抱著自己輕飄飄的老母親,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老母瘦骨嶙峋的背脊,心底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改變——那是一種久違的、近乎虔誠的歸屬感。
王氏的膝蓋也重重磕在砂石地上磕頭拜謝。
她當然知道婆婆偷藏觀音土——三個月前就發現老人家的衣襟裡總簌簌落灰。那天夜裡她在河邊蒿草叢後,親眼看見婆婆像做賊似的,用豁口的瓦片挖那些灰白色的土塊。
"娘!"她當時衝出去抓住婆婆枯枝般的手腕,"這土吃了要脹死的!"
婆婆卻把土塊往懷裡藏:"我就存著...存著..."老人混濁的眼睛裡汪著淚。
後來她悄悄翻遍了婆婆的炕席,在草墊下、牆縫裡搜出七包用破布裹的土粉。
婆婆發現後竟給她跪下:"好媳婦,彆告訴鐵頭...娘就是看著心裡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