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平昌州的界碑在暮色裡顯出一抹濕亮的青灰色,謝裡正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條蜿蜒官道,十天前的塵色與今日的綠意像被刀劈開,界線分明。
出發時太陽像燒紅的銅錢貼在頭頂,風是乾的,刮在臉上帶著細鹽般的粗糲。
地表裂口能塞進成人拳頭,踩下去“哢啦”一聲脆響,揚起嗆嗓子的堿塵。
板車的木轅曬得發燙,夜裡宿營,地麵仍冒熱氣,所有人像睡在鍋裡的烙餅。
謝秋芝越靠近平昌州越能感覺風裡竟帶著一絲潮腥,像從極遠的水麵偷渡來的。
雖然氣溫依舊高得讓人冒汗,可太陽不再白得刺眼,天邊隱隱堆起鉛灰色的雲腳。
平昌州像一口忽然被掘開的泉眼,把四野乾渴的人統統吸了過來。
這次所有逃荒的村子幾乎都會在平昌州歇腳。
謝秋芝拉著謝小花的手,跟著隊伍緩慢從西門進入城內。
平昌州與彆處不同,城門外沒有森嚴的拒馬樁,十幾個衙役挎著腰刀在城門口維持秩序,刀鞘上的紅布條隨風飄動,沒有狠厲的殺氣,倒像是迎客的幡旗。
"所有村子能在平昌州歇兩日!"陳進虎擦了把汗,指著城內高聳的鐘鼓樓:"陸大人開恩,特意吩咐逃荒的村子可以在城西校場紮營。"
城西那座“校軍場”,原是前朝駐兵操練之地,東西寬三百步,南北長五百步,黃土夯得結實,能容萬騎齊驅。
本朝裁撤舊軍後,營房坨廢,陸瀚到任後,看著半倒塌的營房,大手一揮,乾脆把舊牆全推了,夯土削平,便成了城裡最大的空地。
豐收的時節百姓曬麥、曬醬、曬棉胎都是隨意的,不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在這裡不管丟了什麼也不能報官,因為官府不可能為了一床被子立案查案,夜裡這裡則成了天當被、地當床的“官許廣場”。
衙役每晚敲鑼兩趟,隻吆喝一句“防火防盜”,並不驅趕,因此平昌州名聲在外,附近的流民口口相傳:“到平昌州,有片屋頂高的地不收租。”
謝家村與三窪地的人馬進西門時,日已偏西,校軍場上烏泱泱全是人頭,遠遠看去,像一口沸騰的鍋,鍋邊冒著三條白汽,那便是新鑿的三口義井。
井台青條石剛砌好,轆轤油亮,井繩還是嶄新的麻,一上一下都帶著“吱呦”的歡叫。
回春棚搭在校軍場西南角,用竹席隔成一間大的粥棚,茅草為頂,一排十口大鐵鍋正冒著熱氣。
鍋邊豎一塊木牌:“賑粥,每人一勺,不得複領。”
謝秋芝擠在隊伍裡,鼻尖全是汗,後背卻一陣陣發涼,人牆太厚了,呼吸都是彆人的。
謝鋒走在最前,兩條胳膊像船槳,左一劃右一撥,才給妹妹騰出半尺空地。
“彆鬆手!”他低聲吼。
秋芝把早前做好的虎皮小包抱在胸前,指尖摸到包裡硬邦邦的速寫本,心才稍定。
輪到他們時,掌勺的竟是個紮紅頭巾的胖婦人,聲音洪亮:“碗!”
謝家村的碗大多缺了口,看起來寒酸極了,胖婦人也不計較,一鐵勺下去,米粒在勺底滑過,竟帶出了淡淡米油,像一層輕薄的月光。
粥裡隻撒了幾粒粗鹽,卻掩不住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