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園書房,夜雨敲窗,淅淅瀝瀝,簷下燈籠在風中搖曳,將昏黃的光暈投在窗紙上,忽明忽暗。
燕七單膝跪在冰冷的花梨木長案前,案上攤開著他剛呈上的那隻小巧卻沉重的“火漆匣”。
匣蓋敞開,裡麵雖然隻是薄薄兩疊紙,卻仿佛兩座無形的大山,壓得書房內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沈硯端著一盞早已冷透的龍井茶,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瓷壁,並未飲用。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對麵跪得筆直的燕七身上。
“都查實了?”沈硯的聲音帶著一絲深夜特有的沙啞,穿透雨聲,清晰入耳。
燕七恭敬地回應:“稟大人,風哨能查到的、能取證的,眼下都在匣子裡了。”
沈硯微微頷首:“起來說話。”
“謝大人。”燕七利落起身,走到案前。
他先抽出第一張紙,那是一張拓印圖,小心翼翼地推到沈硯麵前,紙上清晰地拓著三枚銀錠的截麵,切口處顯出一圈刺眼的灰黑雜質。
“這是風哨的弟兄假扮南邊來的鹽商,在鄒縣碼頭截獲的所謂‘官庫銀’。”
燕七的聲音透著冷意,“銀子外頭鍍了一層真銀,光滑鋥亮,底部官印俱全,但裡頭芯子,卻是七成鉛錫混雜。用力一掰即斷。兗州府庫去年秋兌,明麵上撥出五十萬兩‘賑荒銀’用於平抑鹽價、安撫災民,實際成色您也看見了,熔了重煉,頂多值十萬兩。百姓們買鹽,須得先用銅錢兌換這‘鹽稅銀’,兗州巡撫郭泰的人就用這種劣銀和百姓互相兌換。鹽商們也不敢不收,收了就得虧本,不收的話暗地裡家破人亡,他們隻能層層加碼,抬高鹽價,最後這吸血的刀,還是落在最底層的災民和吃不起鹽的百姓身上。”
沈硯用指甲輕輕刮了刮拓片上灰黑的部分,細微的鉛粉簌簌落下。
“同一批銀,在兗州府庫的出入賬簿上,記的是‘足色紋銀’?”
“對,分毫不差。”
燕七肯定道,“簽字畫押驗收的,正是郭泰本人。小的已派人連夜用真銀重鑄了十錠同批次式樣的,設法按原路對調了回來。那十錠鉛錫假銀已密密封存,作為鐵證。郭泰那邊,至今仍以為天衣無縫。”
沈硯聲音發冷:“五十萬兩賬麵銀,真假互換,淨賺四十萬兩的差價。好手段。他們私下熔鑄這批假銀的工坊地點、往來賬冊原件,可曾找到?”
燕七低頭,語氣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慚愧:“郭府內外書房戒備極為森嚴,尤其是內書房,日夜有高手看守,暗哨密布,我們的人試了幾次,都未能找到機會潛入,怕強行闖入會打草驚蛇。但郭泰及其幾個核心心腹,已被風哨嚴密監控,一切行蹤儘在掌握。”
沈硯聞言,並未動怒,隻是低低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沒有半分暖意:“無妨。先留著吧。這些證據,未必現在就要掏出來。往後或許禦前對峙,還得靠它們來指認真正的幕後之人。”
燕七心領神會,不再多言。他又換過那一疊稍厚的紙張。這疊紙看起來頗為雜亂,像是些零散的票據,實則是風哨費儘心思搜集來的兗州布政使於簡府中的賬房隨手記錄的“代購清單”。
其中一張尤為醒目,上麵羅列著:
“羊脂白玉如意一對、翡翠觀音一尊、紅寶石頭麵一副……合計八萬三千二百兩。”
沈硯目光掃過清單,語氣平淡無波:“東西呢?”
“東西早已不在於府。”燕七指向清單最下方一行極小的批注:“已送東院,收訖。”
“據查,東西現已存入“東院”。”
沈硯眼睛微微眯起:“‘東院’?又是‘東院’?”
燕七重重點頭:“是,和之前幾樁案子一樣,收貨地用的是代號,清單上沒有任何能與那位直接關聯的印章或簽名。目前證據鏈到此中斷,單憑這個,咱們動不了他分毫。大人,此案的關鍵,不在這些玉器本身,而在於買玉的錢從何而來。”
他隨即抽出一張截然不同的紙,那是一份按著鮮紅指印的供狀,紙麵甚至還有些許汙漬,仿佛沾染了血淚。
“按指印的人叫趙槐,兗州滋陽縣人,原是個經營著小玉礦的礦主。去年臘月,於簡的心腹師爺找到他,說巡撫大人看中他礦裡新采出的一塊極品‘碧玉璞’,要‘代’為采購,用作進獻京城的‘祥瑞’,出價三千兩。趙槐不肯,說他那塊玉璞,市價至少值一萬五千兩。誰知當晚,他的礦上就莫名走了水,火勢極大,當場燒死三個礦工,趙槐的獨生子也被故意堵在了廢棄的礦洞裡。那師爺次日又找到趙槐,留下話:‘三千兩,還是三千兩,明天過來按手印,人就能從廢棄礦洞放出來。’趙槐救子心切,隻能含淚按下手印。兒子雖被抬回,卻也隻剩一口氣,至今臥床不起。而那塊碧玉璞,最終就出現在了於簡的這份‘代購清單’裡,作價三萬兩。”
沈硯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出白色:“礦場那場火,確定是人為?”
“確定。”
燕七語氣斬釘截鐵。
“風哨的人潛入火場廢墟,在礦渣深處找到了未燃儘的火油壇殘片,壇口的封泥上,還清晰地印著‘兗州布政使司’的火漆印。又是空庫銀那一套:於簡逼人低價賣玉,再挪用假銀支付,寶物送入‘東院’,走的卻是賑災或采買的公賬。一圈下來,他自己分文不出,還得了個‘替朝廷采買祥瑞’的好名聲。百姓的血肉,成了他們攀附權貴的階梯。”
沈硯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壓下胸中翻湧的怒意。
他抬手,將兩疊證據並排壓在那方沉重的端硯之下,仿佛給它們上了無形的枷鎖,也暫時壓住了此刻無法徹底掀開的驚濤駭浪。
“郭泰之惡,在‘銀’,蛀空國庫,盤剝百姓,令民生凋敝。於簡之罪,在‘命’,草菅人命,巧取豪奪,視律法如無物。兩條線的得利者最終都通向了那座深不可測的‘東院’。隻可惜,東院那隻手伸得太長,又擦得太乾淨,留下的證據,隻剩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燕七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爺,影子太難抓實處。想要人證物證都齊全,且能不驚動對方、悄無聲息地握在咱們手裡……風哨裡擅長潛行追蹤的好手不少,但論到深入此等龍潭虎穴取證,恐怕……都需要時間布置,且風險極高。”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但屬下上次在廣陵府衙屋頂,遇到的那個搶奪賬本的神秘人……其身手之快,應變之捷,遠超尋常高手。若是能請動他那樣的人物……”
沈硯抬手打斷了燕七的話。“這件事,我知道了。”
他眼神看不出情緒:“此人……隻可惜,他誌不在廟堂,強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