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張無形的網,密不透風地裹著李默。那氣味不是單一的刺鼻,而是混合了磺胺類藥膏的澀味、繃帶纖維的黴味,還有從半開的窗戶飄進來的、城市傍晚特有的尾氣與油煙的渾濁氣息,黏在他的鼻腔黏膜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刺痛。他平躺在病床上,左腿被厚重的石膏固定成一個僵硬的直角,石膏的表麵還留著護士用藍色馬克筆寫的日期與注意事項,筆痕在粗糙的石膏上暈開,像某種潦草的符咒。
傷口的疼痛是有層次的。靜臥時,是一種鈍重的酸脹,從骨骼深處慢慢滲出來,沿著神經末梢爬遍整條左腿;稍一挪動,那酸脹便立刻銳化成尖銳的刺痛,像有無數根細針在同時紮刺肌肉纖維,疼得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在鎖骨處積成小小的濕痕。但這些肉體的苦楚,在手機屏幕不斷刷新的信息流麵前,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屏幕是冷的,光線卻灼眼。最初在本地論壇“江城雜談”出現的那幾張照片,像素粗糙得像蒙上一層霧。照片裡,他蜷縮在柏油路上的身影隻有小小的一團,保時捷卡宴的車頭占了大半畫麵,車牌被發帖人用拙劣的馬賽克遮住,隻露出“鄂A”兩個模糊的字母。底下的評論稀稀拉拉,前五十條多是“又是豪車撞人”“外賣員也不容易”之類的泛泛之談,偶爾夾雜著“肯定是外賣員闖紅燈”的揣測,像投入溫水的幾粒鹽,激不起半點波瀾。
轉折點出現在晚上八點十七分。一個ID為“路過的打工人”的用戶,在微博上傳了一段一分四十二秒的完整視頻。視頻是用手機橫向拍攝的,畫麵有些晃動,卻異常清晰。開頭是保時捷女踩著高跟鞋從駕駛座上下來,紅色的指甲戳著他的額頭,聲音透過嘈雜的背景依然尖利:“你個窮送外賣的,賠得起我的車嗎?”接著是他掙紮著坐起來,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巴掌大的黑色芯片,聲音嘶啞卻堅定:“我有證據。”最後,芯片投射出的藍色光幕在半空中展開,清晰地顯示出保時捷女連續變道、闖紅燈的行車軌跡,時間戳精確到秒——那一瞬間,評論區像被投入了一顆炸彈。
“臥槽!這是什麼黑科技?”
“女的太囂張了吧,自己闖紅燈還倒打一耙!”
“外賣員手裡的芯片是官方的嗎?求鏈接!”
評論以每秒數十條的速度瘋漲,#外賣員芯片維權#的話題像坐了火箭,從熱搜五十名外一路飆升,晚上十點零三分,穩穩地頂在了熱搜第一的位置,後麵跟著一個鮮紅的“爆”字。主流媒體的反應快得驚人,《江城晚報》的官方微博首先轉發了視頻,配文:“真相不該被身份掩蓋,權益更不該因職業打折。”緊接著,《人民日報》客戶端推出了短評《芯片照出真相,更照出權益保障的缺口》,文中犀利地指出:“這起看似普通的交通事故,實則是社會階層矛盾的一次集中爆發。當底層勞動者隻能依靠‘芯片’這樣的‘意外工具’來維護自身權益時,我們更該反思,常規的維權渠道是否早已形同虛設?”
深夜的《江城晚報》編輯部裡,記者陳默把煙蒂摁滅在滿是煙漬的煙灰缸裡,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屏幕上是他剛剛整理好的“外賣平台算法壓榨實錄”,文檔裡附著密密麻麻的截圖:騎手王磊的9月考勤表顯示他當月工作29天,日均配送時長14小時;係統後台的“超時預警”界麵,紅色的警告燈像永不停歇的警鈴;還有一段騎手與客服的通話錄音,客服機械的聲音重複著:“係統判定您存在消極配送行為,扣除今日獎金200元。”陳默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窗外的城市已經沉睡,隻有編輯部的燈光亮得刺眼,他想起下午采訪老周時的場景,喉結忍不住動了動。
老周的病房在走廊儘頭,比李默的更狹小,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他半靠在床頭,左側肋骨處纏著厚厚的繃帶,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眉頭。他的妻子,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的女人,手裡攥著半張被撕毀的勞動合同,紙張的邊緣被淚水泡得發皺、卷曲。“他們說這合同不算數,”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老周送了三年外賣,摔斷了肋骨,平台隻給了五百塊慰問金,說他是‘兼職騎手’,不算正式員工。”老周彆過臉,看著窗台上那盆枯萎的綠蘿,渾濁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嘴角動了動,最終隻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這段采訪視頻被《江城晚報》放在了報道的最末尾,沒有華麗的剪輯,隻有真實的哭腔與沉默。視頻發出後,網友的憤怒像決堤的洪水。“這根本不是壓榨,是吸血!”“平台算法就是資本家的遮羞布!”一條條評論彙聚成巨大的願力,李默口袋裡的芯片突然微微發熱,他下意識地掏出來,屏幕上原本灰色的“群體權益追溯”圖標正在緩緩亮起,周圍環繞著無數細小的光點,像夜空中的星星。
“叮——檢測到群體願力值達標,解鎖新功能:群體權益追溯。可一鍵調取關聯群體的權益受損記錄。”芯片的提示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李默的腦海裡炸開。他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願力值數字,眼眶突然有些發熱。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戰鬥,那些在深夜裡奔波的騎手、在流水線上忙碌的工人、在寫字樓裡熬夜加班的職員,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份正義添磚加瓦。
但風暴的中心,從來都不缺少暗流。
網紅公司“星耀傳媒”的會議室裡,煙霧已經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老板趙坤把手裡的平板電腦狠狠摔在紅木會議桌上,屏幕與桌麵碰撞的脆響讓在座的高管們都猛地一哆嗦。“一群廢物!”趙坤的聲音嘶啞,唾沫星子濺在鋥亮的皮鞋上,“上午還說能壓下去,現在看看!熱搜第一!主流媒體全在罵!”他指著屏幕上李默的照片,照片裡的李默穿著洗得發白的外賣服,眼神卻異常堅定。“這個窮小子,必須搞垮他!”
公關總監張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趙總,我們已經聯係了‘水軍聯盟’的王總,他說可以動員五千個水軍賬號,同時發布抹黑文案。另外,幾個頭部營銷號我們也談好了,每條軟文的價格是兩萬,他們保證能上熱門推薦。”她把一份報價單遞過去,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
趙坤掃了一眼報價單,眉頭皺得更緊:“錢不是問題!但必須快!明天早上之前,我要看到‘外賣員碰瓷’的話題在熱搜前十!”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陰狠,“還有,找幾個人,去醫院‘看看’那個姓李的,讓他知道識相點,彆給臉不要臉。”
會議室裡一片沉默,隻有煙霧在燈光下緩緩流動,像一群伺機而動的野獸。
與此同時,在江城交警隊後院的一間茶室裡,保時捷女的表哥周強正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推到交警隊長劉偉麵前。信封很鼓,放在紅木茶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劉隊,”周強的聲音壓得很低,夾著煙的手指在茶幾上輕輕敲擊,“我表妹那事兒,你也知道,她就是脾氣衝了點,沒什麼壞心眼。這錢你拿著,算是兄弟們的一點心意,這事兒幫我壓下去,以後你家孩子上學、老人看病,有我周強在,絕對沒問題。”
劉偉的目光落在信封上,信封的邊緣露出一遝紅色的鈔票角,像一道刺眼的光。他的手指在膝蓋上不自覺地摩挲著,心裡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聲音說:“這是瀆職,是犯罪!”另一個聲音卻在低語:“女兒明年要上重點中學,擇校費就要十萬,妻子的糖尿病每個月都要吃藥……”他抬起頭,看著周強那張帶著威脅的臉,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把信封推了回去:“周哥,這事兒我不能幫你。事故責任很清楚,我要是亂判,良心不安。”
周強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裡,冷笑一聲:“劉隊,彆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這個隊長的位置坐得穩?我隻要打一個電話,你明天就得去車管所看大門。”劉偉的身體僵了一下,握著茶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茶室裡的茶香突然變得異常刺鼻。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外賣平台“速達”的公關部裡,燈火通明。公關經理林薇正對著電腦屏幕,逐字逐句地修改聲明稿。“‘惡意利用輿論’改成‘借輿論炒作’,‘破壞平台秩序’後麵加上‘損害其他騎手利益’,”她的聲音冰冷,“還有,把‘算法公平公正’改成‘算法基於大數據優化,旨在提升整體配送效率,保障用戶與騎手雙方權益’。”她指著屏幕上的“競爭對手指使”幾個字,眼神銳利:“這裡要模糊處理,改成‘不排除有第三方勢力借機煽動’,既點到為止,又能引導輿論方向。”
旁邊的實習生小張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林經理,我們這樣寫,會不會太假了?騎手們的投訴一直很多……”
林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來工作的,還是來同情彆人的?記住,我們是平台,不是慈善機構。要是讓這事兒發酵下去,股價跌了,你我都得卷鋪蓋滾蛋。”小張低下頭,不敢再說話,隻有鍵盤的敲擊聲在辦公室裡單調地回響。
醫院的走廊很靜,隻有護士站的電子鐘在滴答作響。李默放下手機,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剛才看到平台的聲明時,他的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那些顛倒黑白的文字,像一把把刀子,刺得他心裡發疼。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走廊儘頭傳來的腳步聲——很輕,卻很有節奏,像是刻意放輕的腳步。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病房門。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縫,能看到兩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人。他們戴著黑色的口罩,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病房裡。其中一個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彈簧刀,刀身在走廊的燈光下閃過一絲寒光。
李默的心臟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摸向枕頭下的芯片,芯片的溫度比剛才更熱了,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他的手心跳動。他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那兩個男人,大腦飛速運轉著:他們是誰派來的?是網紅公司?還是周強?
就在那兩個男人準備推門進來時,走廊儘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嘈雜的人聲。“就是這裡!”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是那天在事故現場幫他作證的上班族,姓王,李默記得他說自己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
王程序員帶著十幾個人衝了過來,他們手裡都舉著手機,手機屏幕亮得像一片燈海。“我們已經收集了保時捷女近半年的違法記錄!”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舉著手機,屏幕上是清晰的違章截圖,“她闖紅燈八次,壓實線十一次,還有三次超速!”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舉起一張紙,上麵是他手寫的證詞:“我親眼看到她上個月在菜市場門口撞了一個賣菜的大媽,還罵人家擋路!”
那兩個黑衣人臉色一變,握著刀的手不自覺地縮了回去。他們對視一眼,看到人群中有人已經開始錄像,知道再動手隻會惹麻煩,猶豫了幾秒鐘,最終低著頭,快步消失在走廊儘頭。
人群湧進病房,小小的病房瞬間被擠得滿滿當當。王程序員走到病床前,把一疊打印好的材料遞給他:“李哥,這是我們收集的所有證據,包括平台算法壓榨騎手的內部數據,是我一個在速達工作的同學偷偷給我的。”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眼鏡滑到了鼻尖上,卻笑得很真誠。
李默接過材料,紙張上還帶著他們手心的溫度。他看著眼前這些陌生的麵孔:穿校服的女孩、頭發花白的老人、戴著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憤怒,卻又充滿了善意。有那麼一瞬間,他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謝謝你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
“不用謝!”那個穿校服的女孩笑著說,“我爸爸也是外賣員,他昨天看到你的視頻,哭了一晚上,說終於有人敢站出來說話了。”
病房裡的燈光很暖,照在每個人的臉上,像一層金色的光暈。李默摸了摸口袋裡的芯片,芯片的溫度剛剛好,像一顆跳動的心臟。他知道,這場戰鬥才剛剛開始。趙坤的公關戰、周強的權力施壓、平台的輿論反撲,這些都像一座座大山,擋在他的麵前。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的背後,是無數個渴望正義的普通人,他們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就是最強大的力量。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城市的燈光像星星一樣點綴在黑暗中。李默看著窗外,眼神堅定。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新一輪的風暴將會來臨,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因為他相信,正義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而他,願意做那束刺破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