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雲自在,燕夫人院子裡卻不清淨。
燕澄薇是燕夫人獨女,但母女之間,並不和睦。
正房裡燈台上早早點亮油燈,罩著紅紗燈罩,屋中擺設也有了變化,四方桌抬出去,換成一張羅漢床,下邊兩溜玫瑰椅搭著小幾。
燕曜挪去了西廂房,燕澄薇站在中間,和燕夫人吵架,聲音壓著,顯得格外狠厲,咬牙切齒,目眥欲裂。
“你現在讓我彆管,讓我回自己的家去!可這話你說的太晚了!小時候你把我當兒子養的時候怎麼不說?你想讓我招婿的時候怎麼不說?你跟我訴苦,說爹不歸家的時候怎麼不說?現在屹哥兒大了,你有靠山了,又有好女兒了,就要徹底的把我驅逐出去?”
她雖是長女,但在這個家裡一直履行著長子的職責,她不想出嫁,卻沒有不出嫁的道理,也找不到第二條路走。
“嫁人”就像一把刀,橫在她和燕家中間,現在她自願卷入這場災難,和燕鴻魁和從前一樣親密無間,商討安置琢雲、扶起燕屹,和燕夫人商討琢雲的嫁妝、二房侵吞的資財,她所受的教育終於在這裡找到出口,透一口氣,而不是永遠困在婆婆、丈夫、小妾的瑣碎事情中。
燕夫人不叫她回來,她偏要回來。
燕夫人坐在羅漢床上,一手搭著炕幾,臉色鐵青:“你聽聽自己說的什麼糊塗話!你當回來摻和是好事?難道有香油我不給你沾!你那個新妹妹,隨身帶刀,動輒見血!我是怕你讓她傷著,你反倒說起我要驅逐你,我什麼時候驅逐過你?”
燕澄薇一手揪著心口衣襟,一隻腳在地上狠狠一跺:“你把我嫁出去,就是在驅逐我!”
燕夫人恨聲道:“你是有兄弟的人,你不嫁人,想去庵裡剃頭?想等你兄弟成家了看新婦的臉色?我不把你嫁出去,才是在害你!”
“那你就不應該讓他長大成人!”
“哎喲我的姑娘!”站在一旁的嬤嬤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摟在懷裡,“這話也是渾說的,讓人聽到,讓你娘怎麼做人,她難道還有彆的地方去?”
燕夫人坐著,縱然女中豪傑,縱然潑辣爽利,也是一副舊畫,落款鈐印模糊,畫上美景褪色,素絹剝落,釘死在牆上,取下來也不知道往哪裡放。
燕澄薇心裡一疼,哽咽一聲,隨後緊咬著帕子,在嬤嬤懷裡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淚珠滾滾而下,脖頸、額角都暴起青筋,哭的發抖。
嬤嬤摟著她在羅漢床邊坐下,去淨架上打濕巾子,擰乾抖開,托著回到燕澄薇身邊,輕手輕腳為她乾淨涕淚。
燕澄薇漸漸平靜下來,鬢角碎發汗濕,貼在臉上,她見母親起身給她拿抹胸裡衣,不由心裡發酸——母親從來都是先低頭的那一個。
脫下潮濕衣物,換上乾爽的,丫鬟進來重新為她梳頭,眼睛的紅腫漸漸消散,頭上雲髻在火光下閃爍金銀寶光,淡藍色褙子襟緣金彩流光。
她是一張小圓臉,下巴尖而小巧,皮膚細膩紅潤,很有光澤,嘴唇也紅潤,是個美人。
母女兩人一時無言,隔著炕幾而坐,丫鬟進來上茶,大氣不敢喘,屋中尷尬彌漫,隻剩下茶盞碰在茶托上的清脆聲音。
聽見丫鬟進門回說大爺和二姑娘到了,滿屋子的人鬆了一口氣,燕澄薇馬上擠出一張笑臉,站起來走到門邊,一把抓住琢雲的手:“你就是二妹妹吧,個子真高,長的也好,大眼睛,就是太瘦了。”
她扭頭叫丫鬟:“快上茶點,飯還有一會兒呢。”
燕屹冷笑一聲,目不斜視從她身邊走過,給燕夫人行禮,自行落座,拿起一塊栗子糕,一分為二,一口半塊,在嘴裡大嚼。
琢雲見她生的美麗,肌膚如羊脂白玉,將融未融,欲滴未滴,就沒有把手收回來,還叫了一聲“大姐”。
“我今天一來,就聽祖父誇你武藝高強,我年少時也想做巾幗英雄,學點拳腳功夫,全家人都反對,也沒地方去學,你早點來就好了。”
“當然現在來也不遲,我在家裡孤單的很,堂姊妹都不親近,你來就好了,咱們姊妹在一起焚香彈琴,讀書寫字,比和外人在一起強。”
她說話速度快,話也密,琢雲就是有話也插不進去,就抽回手,給燕夫人行禮,坐在燕屹下手。
燕屹給她半塊栗子糕,她接在手裡,分做三口,送進口中。
燕澄薇看了一眼,也坐了回去,燕夫人訕訕的,把栗子糕推到她麵前,吩咐嬤嬤:“就把飯擺在東間。”
下人應聲而去,燕澄薇托著帕子,慢條斯理地吃,吃完飲一口茶,問琢雲:“妹妹今天去給祖父送告假貼,有沒有見到季荃?”
琢雲乾巴巴吞下栗子糕,沒喝茶,反問她:“誰是季荃?”
“接你告假貼的人,禦史季荃,在三司點崗,”燕屹不耐煩,伸手去撓臉上的傷,“大姐是不是想說季荃明天就會彈劾祖父,讓家中女子拋頭露麵?我勸你有話和琢雲直說,彆在這裡浪費口舌。”
燕澄薇目光沉了一瞬——一個瘋女人的兒子、朽木似的男孩、她呼來喝去的半個仆人,在她出嫁的這三年裡,迅速成長為一個無可救藥的紈絝。
她神色淡淡的:“屹哥兒,叫她二姐。”
她直擊要害——琢雲和他流淌著同一種血,在同一本族譜上、同一個父親下,共享同一個母親。
一股寒氣陡然攀升上燕屹後脊梁骨,臉色發青,感覺自己對著的不是大姐,而是一把尖刀,三兩下剖開他的身體,掏出五臟六腑,挨個細看,從半塊栗子糕上找出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破綻。
他腹部抽搐,內心焦慮,太陽幾乎是眨眼間消失,暮色席卷而來,丫鬟在炕幾、小幾上各添燈火。
他本能看向琢雲。
火光下,琢雲原本半闔的眼睛瞬間大睜,烏黑的眼珠往上一斜,目光像箭簇一樣冰冷深邃,帶著殺氣,直射燕澄薇。
她不喜歡燕澄薇挑撥離間,很嚴肅地反擊:“他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和你無關,你不能從他身上獲取你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