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雲沒有用刀,仍可以讓燕澄薇丟盔棄甲。
她不在意任何人的臉麵,更不在乎場麵難堪,屋子裡的沉默、他人異樣目光、利益上的損失,都不是武器,對她造不成任何傷害。
她也很清楚先開口的人才是真正失權的人。
直最先開口的是燕夫人,她張羅著讓三個孩子吃飯,吩咐丫鬟給燕屹吃清粥小菜——脊杖三十還是太少,他還有力氣在家裡鬨事。
燕屹淡漠落座,掃一眼桌上菜肴,見一大盆鹿肉包子,一碗煨芋頭,一碗嫩薑鴨,一盤冷鵪鶉肉,一盤假煎肉,還有幾個碟子,裝著醋浸花椒、鹹豆豉、魚鮓。
他夾過兩個鹿肉包子,通通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塞進琢雲碗裡,隨後雨露均沾,每樣菜夾上一筷子,吃過後放下筷子,端起酒盞,氣勢恢宏的一飲而儘,拿起帕子擦嘴,然後把帕子往懷裡一塞,起身道:“母親慢用。”
燕澄薇筷子拿在手裡,看燕屹這個豪放吃相,連花椒都夾兩粒在嘴裡嚼,不由眉頭緊皺,想要訓斥他,看一眼剛拿起鹿肉包子的琢雲,沒有開口。
一盞茶功夫,琢雲吃掉鹿肉包子,慢條斯理開始吃菜,哪怕燕夫人放了筷子,她也無動於衷,埋頭隻是吃。
她這邊還沒放筷子,燕曜那裡就鬨騰起來,非讓燕夫人去見他不可。
燕夫人撂下筷子,直奔西廂房,燕澄薇也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邊聽西廂房吵架。
燕曜還未恢複,聲音弱的聽不到,唯有燕夫人聲震屋瓦的咆哮:“清粥小菜吃不了,那給你弄根人參,燉隻羊!”
燕曜不知道還了一句什麼嘴,引出燕夫人的冷嘲熱諷:“你哪個摯友來看你了?你哪個紅顏知己來問信了?沒有爹,你這歪嘴騾子也想賣個驢價錢?”
“都愣著乾什麼,去廚房,給老爺燉條羊腿!”
燕澄薇邊聽邊扭頭看琢雲,琢雲正對著光,一張臉白如紙,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筷子夾一塊鵪鶉肉,放入口中,一口接一口,一樣接一樣,是當路之君,必要吃到饜足,才肯罷休。
“二妹妹,”她耳邊還有燕夫人罵人的聲音,“我今天去了孫家,中元節孫夫人來摘寶頭雞冠,針線房在趕製你的衣裳。”
琢雲吐出一塊鴨骨頭:“好。”
燕澄薇沒有在她身上捕捉到她對婚事的看法:“恭喜。”
恭喜她嫁人、陷入泥沼、失去一切,身體任人進入,變成容器。
琢雲微微一點頭,繼續吃。
燕澄薇回頭繼續看窗外,廊下燈籠搖晃,照的階前小雨如滴星,這場綿綿秋雨,一直落到中元節。
中元節巳時末,孫兆豐和母親下轎,一個從前門入前堂,一個從角門入後院——短短幾日,燕家門庭冷落,有送拜貼的人,也是不懷好意。
孫兆豐不高,鞋底雖然平直,但看著比平常的鞋高了一寸有餘,若是拋去鞋底,他比琢雲矮了足有五寸。
他知道自己的短處,因此格外要臉,一個腦袋梳的不見一絲碎發,頭戴方巾,方巾高出一指寬,身姿筆挺,襴衫穿的十分挺闊精神,在舉止上加倍的斯文,常帶笑容,就把他的短處彌補了四五分。
燕鬆作為陪客,熱情地迎上去——燕鴻魁出麵,會讓孫兆豐的眼睛長到頭頂上去,燕曜吃了羊肉,杖傷反複,連床都起不來,燕屹更不用提,昨天被府尹衙門傳喚,似乎是造假畫讓人追殺之類上不得台麵的事情,已經被燕鴻魁禁足。
兩人“賢侄”“世叔”的寒暄,進前廳喝茶。
剛落座,燕鬆就道:“豐哥兒不要拘謹,坐的這麼筆挺做什麼,放鬆些。”
孫兆豐對自己的個頭耿耿於懷,對筆挺、高大、矮小、身量、鞋底子一類的話極其敏感,此時便不自在的動了兩下屁股,上半身還保持著高聳的姿態。
燕鬆誌大才疏,空有上進之心,沒有上進的頭腦,沒有看出孫兆豐異樣,搜腸刮肚說起琢雲諸般好處:“個子特彆高,手腳特彆長,手勁也大。”
他倒不是有意和孫兆豐過不去,實在是無話可誇——總不能說琢雲有殺絕四方的本事吧。
孫兆豐聽在耳中,幾乎懷疑燕鬆是在點自己,在心裡暗罵燕鬆是“蠢貨”。
燕鬆說著說著,也感覺氣氛不對,往回一想,頓覺不妙,試圖補救:“賢侄也不矮,和我侄女兒很登對。”
孫兆豐聽到這個“矮”字,更認為“登對”是在對他進行嘲諷,滿身熱血都衝到腦袋上,麵孔脹的通紅,氣的手抖,恨不能把茶盞扣到燕鬆腦袋上去。
“大蠢貨!”他在心裡給燕鬆升了官。
他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喝茶,哪知燕鬆繼續發表高見:“況且男長三十慢悠悠——”
孫兆豐登時被滿口茶嗆住,他一邊咳嗽,一邊拿帕子掩住口鼻——茶水從鼻孔裡噴了出來,心裡真是恨死了燕鬆。
就在此時,陳管事站在門外,輕輕扣門:“二老爺,夫人請你去取雞冠花。”
於是燕鬆閉嘴,攜帶滿腹怨氣的孫兆豐進垂花門,經二堂東廂房旁的穿堂進入園子遊廊,遊廊上放著一大籃豔紅雞冠花,燕鬆抬腳將花踢開一些,指著假山掩映的湖岸。
“那個,”燕鬆彎腰,在孫兆豐耳邊低語,“你母親後頭那個就是二姑娘燕琢雲。”
孫兆豐含恨看去,先看見嫡母和燕夫人邊走邊密談,
隻一眼,恨意消減一半。
琢雲穿素絹抹胸,十二幅鴉青色百疊群束同色交襟裡衣,外麵是鬱金色褙子,頭發用香發木犀油梳的一絲不苟,隻插一根銅簪子,臉上沒有血色,瘦到麵頰凹陷,蒼白的皮膚緊繃,大眼睛黑亮,身量纖細修長。
燕鬆說的不對,她雖然比其他人都高,但真正與眾不同的是她的姿態,她沒有笑,行走時和周遭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像尋找獵物的孤狼,隨時準備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