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扭了手,你來這裡乾什麼?”燕屹反問。
陳管事十幾歲就開始在燕府前院管事,會張羅,會辦事,對府上情形知根知底,知道燕屹再不討喜,在燕曜沒有生出第二個兒子之前,也是“千傾地,一根苗”,因此有問必答。
他湊到燕屹跟前,壓低嗓門和他耳語:“老太爺讓我來這裡找二姑娘。”
燕屹頓時擰緊了眉頭,後背緊貼著石獅子——管事不愛洗頭,十來天才洗一回,又愛抹點頭油,燕屹聞著他腦袋上油膩膩的氣味,幾乎作嘔。
“不必去了,”燕屹直起身,向旁邊走兩步,細細吸氣,“你回去告訴老太爺,奏書我已經拿到手,送進去了。”
陳管事一時卡殼,燕屹不耐煩的一揮手:“滾。”
陳管事滾滾而去,燕屹等他走遠,四處一找,在牆根找到琢雲。
琢雲買了兩包鹿肉包子,一包打開了,擱在大腿上,有五隻半個的包子,手裡拿著半個正在吃,對麵坐著一條塌耳朵、黑嘴巴、白腳掌的小狗,已經撐的肚子滾圓,滿地打滾,給琢雲助興。
琢雲捧著半個包子吃,頭也沒抬,遞給燕屹一包。
燕屹接在手裡,沒吃:“剛才遇到陳管事,我讓他告訴祖父,東西送進去了。”
琢雲吞下嘴裡包子:“嗯。”
“老太爺問我,你想要我怎麼說?”
“你技高一籌。”
燕屹輕笑,沒想到琢雲在寡言之外,偶爾還能說兩句俏皮話,像是壓製了一部分鮮活可愛的靈魂,在這樣閒適的清晨,和他這個一條船上的螞蚱在一起吃包子,會冷不丁露出一點馬腳。
他對琢雲欺騙自己的怒氣,不知不覺,又散去不少。
“說瞎話也得有個限度。”燕屹蹲在她旁邊,打開油紙包,拿起一個包子咬一大口,嘴巴張的太大,扯得頭皮生疼。
“那就說百戲班的人追殺我,我傷重,你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老太爺聽了都要恨刺客不努力,隻是重傷,沒有死亡。”
琢雲吃完包子,叫住一個鳩形鵠麵的賣梨小姑娘,拿一小塊碎銀子給她:“都給我。”
小姑娘千恩萬謝,連竹籃一起給她,她拿出自己殺人的刀,在避火缸裡洗涮,然後在衣袖上來回擦乾淨,挑一個大水梨,手起刀落,刀一直切到手掌上方才停下,輕輕一偏,梨就分成兩半。
她給燕屹分了一半。
小狗湊過來,琢雲毫不吝嗇,給小狗也分了一塊。
燕屹吃完梨,準備回家撒謊:“你不走?”
“不走,梨。”琢雲把籃子推給他,“給留芳。”
等燕屹拎著梨子回去,琢雲三兩口吃完梨,招來小狗撫摸,摸完後拍拍屁股起身,爬上尚書省冬眠圍牆外的老槐樹——這裡正好能看到左右郎司的桌案。
燕府奏書木匣放在一堆文書上,無人挪動。
桌案前左司郎中曹斌手拿一張小報,無心觀看,長歎一口氣。
楊敏正打坐練氣,運他一個小周天,自以為修煉有成,實則隻運出來一個屁,讓屁崩的睜開眼睛,怪曹斌:“你行行好,收了神通,讓我清淨清淨。”
曹斌隻能咽下歎息,脫帽搔頭。
楊敏起身回座:“我跟你說了八百遍,想你兒子進國子監,要麼拿錢要麼有人,都沒有就彆做夢,你還在想。”
曹斌扯嘴角笑:“我們家流輝會念書嘛。”
“國子監這麼多科,一共也隻招兩百個人,我家的不會念?我可賣了一塊地。”
曹斌無地可賣:“我連靉靆都買不起。”
兩人沉默下去,快下值時,曹斌看了幾份文書,又把燕屹送來的文書粗翻一遍,夠三份數,掃一眼《陳乞狀》,看到“燕琢雲”三個字時,一時想不起這個人物,就把《譜牒勘驗》打開,伸手一揉眼睛,愣了片刻。
“怎麼了?”楊敏問。
曹斌把文書收進匣子裡,隨手一放:“沒事,在想國子監的事。”
他手有點抖,六神無主地垂著頭,偷覷楊敏,見他閉目打坐,就又把頭垂下去,緊張的一顆心“砰砰”直跳。
燕鴻魁什麼意思?
是筆誤,還是以孫女為籌碼,讓整個燕家上常皇後的船?
又或者是太子黨,派她去做臥底?
退回去?
擱在這裡不動?
他抬起手放在胸口上,感覺心在腔子裡跳的又輕又快,一簇細微小火在心底燃燒,燒出一條讓他心驚膽戰的路,可以讓他更進一步——燕鴻魁手裡絕對攥著國庫的底子,他把這封奏書送出去就是投誠。
但這條路往哪裡走?
一直到下值,他都是個六神無主的模樣,楊敏眼睛往匣子上遛一眼,笑他因“國子監”瘋魔了,他茫然的隻是搖頭,也不覺得餓。
直到天黑,尚書省要鎖門,整個衙署隻剩下他一個,他才心神不定的起身,把匣子袖在大袖中,走出大門。
天不冷不熱,他卻走出了一身大汗,走進家門他擦乾淨頭臉,換上常服,還沒坐下,夫人就拎來一簍大螃蟹,讓他出門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