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麟穿著皂色鶴氅,也很精美,但姿態更隨意,架腿而坐,一手端茶,一手按瓷蓋,半垂著麵孔,像神像。
神像乍一看悲天憫人,仔細探究,其實低眉垂目,收神入體,流露出的是冷酷和威嚴,兩目皆空,萬物皆空,漠然虛無。
李玄麟顯然比太子更堅實。
他隻有一個弱點——因毒而體弱。
劉童在常皇後、太子之間選擇了太子,而後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再經過無數次權衡、猶豫,最終選擇了李玄麟。
太子放下筷子:“什麼事?”
劉童對著太子把臉笑爛:“本是件小事,下官拿不定主意。”
他把匣子交給內侍:“這是燕鴻魁送去尚書省的恩蔭奏書,尚書省左司郎中曹斌看了送到我這裡,問我是退回還是擱置,還是送去陛下麵前,裡麵恩蔭的不是他孫子燕屹,而是奸生女燕琢雲。”
太子沒看內侍展開的《陳乞狀》,反而盯著李玄麟。
李玄麟放下茶盞,上半身向前傾,手肘架在桌子邊緣,十指交叉著抵上下巴:“我記得我們在尚書省的人是楊敏,不是曹斌。”
劉童開始說來龍去脈,一句話不敢漏。
屋角香漏燃到亥時,屋中殘羹剩菜撤下,內侍卷起竹簾,夜風徐徐吹入,拂動衣帶,李玄麟發髻紋絲不動,如同他的謀算一樣滴水不漏。
劉童說完,太子擱下茶,笑道:“原來你吃的是曹斌的螃蟹。”
他伸手一指李玄麟:“永嘉郡王最可氣,東宮的嗆蟹不吃,蜜蟹不吃,蟹畢羅也不吃,在這地方倒吃了幾口不值錢的黃金雞。”
他看似埋怨,說起來卻有種縱容溺愛之感。
劉童陪著笑,哪裡敢吭氣。
太子從桌上拿起一塊芋頭酥黃獨,伸長胳膊,送到李玄麟麵前碟子裡,李玄麟拿在手裡,咬一小口就放下,食不甘味。
劉童坐立難安。
他感覺太子的每一個字眼都牽著絲,纏住李玄麟。
他是打算為李玄麟鞠躬儘瘁的,但沒打算被太子記恨上。
好在太子很快把話轉到了正事上,變臉冷笑:“燕鴻魁這是想推一個燕皇後出來?”
劉童斟酌著,輕聲回答:“但這個燕琢雲,並沒有幾分姿色,與常皇後是雲泥之彆,若是燕鴻魁抱有這個想法,未免太癡心妄想了。”
太子看著李玄麟“哈哈”一笑:“比你說的還不堪些。”
李玄麟凝神聽了半晌,沒反駁,隻道:“燕鴻魁許是病糊塗了,殿下覺得怎麼處理奏書為好?”
太子手指關節叩響桌麵:“先壓著,燕鴻魁這老東西不識相的很。”
劉童點頭:“倘若陛下問起,尚書省該如何對答。”
“等陛下問起,再以筆誤之名退回去給燕鴻魁,他不是要死了嗎?看他能熬到幾時。”
劉童點頭:“下官明白。”
太子起身走到李玄麟身後,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按,隨後躬身,嘴靠近李玄麟耳朵,鼻子裡噴出兩道熱氣:“你怎麼看?”
李玄麟笑了一聲,隻有嘴角動,笑容看起來毫無威脅,甚至很隨和,但眼睛裡沒有半點笑意,反而寒氣森森,讓深諳他性情的劉童毛骨悚然,怕他拔劍而起,把太子亂劍砍死。
“我看也是壓著,正好試試尚書省誰是常皇後的人,讓曹斌不用死守著折子,誰要拿去看,記著這個人就行。”
太子直起身,手掌在他肩頭摩挲兩下,踱步到窗前,嗅到風中有濕氣,細看燈火處,有雨絲墜下:“聽永嘉郡王的。”
內侍將奏書匣子交給劉童,劉童正要陪笑告退,外麵就有太子的心腹內侍匆匆走入,看一眼劉童,得到太子準許後才低聲道:“陛下犯痹症,疼痛難忍。”
“回宮。”太子神色一凜,伸開雙臂,“玄麟。”
李玄麟火速起身,接過鶴氅,站到太子身後,太子胳膊伸進袖子裡,自己兩手拽住衣襟往下一扯:“今天晚上不要睡,在外麵等我的消息。”
“是。”
太子快步出閣子,從後門出福魚酒樓,劉童落在李玄麟五步之後。
外麵天色陰黑,霡霂微雨,散入夜色,隻在燈火處顯現形狀,四周靜悄悄的,花木越發顯得繁盛。
轎輦已在門口,太子上轎,內侍、護衛護著他離去,李玄麟伸手揉捏山根,眼下已現青色,吩咐羅九經:“牽馬來。”
劉童抱著奏書木匣,在一旁道:“郡王怎麼不坐轎,下著雨,容易傷風。”
李玄麟袖著雙手:“騎馬快。”
劉童心知他嘴裡沒一句真話,十有八九是心中憋悶,要跑馬散心,就絞儘腦汁地說話陪笑。
羅九經往馬廄走出去五六步,眼睛忽然一瞪,這回算是有所長進,先往前走兩步,才突然發作,迅疾無匹攀上屋頂,抽刀刺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條人影一躍而起,曲臂擋刀,黃銅小刀和厚背長刀在瞬間交鋒,閃出零星火星。
羅九經看清伏在屋脊上的人是琢雲,目光中不禁露出興奮之色,要和琢雲再爭高下。
琢雲退步,翻身下縱,直奔李玄麟,護衛齊齊抽刀上前,護在李玄麟左右。
劉童驚的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同時不知如何是好——撲身救主,難免有傷亡風險,不救,似乎也不行。
他咬牙衝到李玄麟身邊,張開雙臂護主,李玄麟麵無表情,從他手裡拿過木匣,目不轉睛看著屋頂上滾下來的兩個人。
羅九經提腳踢出一塊拳頭大石塊,力道剛猛,琢雲停步躲避,石塊擊在桂樹樹枝上,“哢嚓”一聲,樹枝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