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麟和太子坐兩頂暖轎,進郡王府,太子在李玄麟房中歇下。
等太子睡去,李玄麟走去書房,內侍追在一旁,為他添上一件鶴氅,同時問他要不要吃,要不要喝,他全無食欲,上過石階,他精疲力儘,脫下鶴氅鋪在地上,一手扶著廊柱,慢慢往下坐。
石階冰涼。
他把兩條腿長長伸出去,雙手撐著門檻,仰頭看蟬肚雀替,紅紗竹燈籠射出紅光,讓透雕仙鶴困在陰影中。
太子擺布他,不是一天的事。
打他,是頭一回——有一回,因他和歐陽家小娘子密談,巴掌懸在他頭上,將落未落。
他等著這個沒有落下的巴掌,等了許久,到今天總算是落了下來。
臉上疼,手指骨節也疼——攥的太狠,骨節也發著青,怎麼都暖不起來。
他不由想起年幼中毒後的情況。
他獨自躺在伏犀彆莊的床上,內臟刺痛,猶如有人在他身上敲骨吸髓,汗收不住,渾身冰涼黏膩。
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
有人蹦過門檻,連走帶跳,湊到床邊,聲音細嫩:“死了嗎?”
然後小手在他鼻子底下探了探:“怎麼沒死?”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倔強的小女孩麵孔,臉上沾著灰塵,肌膚在烈日下曬成蜜色,霧鬢風鬟,大約剛哭過,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顯得瞳仁澄淨黑亮,充滿野性。
夏日熱風卷進來,鼓動她衣袖,如同一隻野燕,隨時要展翅高飛,遊山長嘯。
屋外雲淨天高,她背光而立,周身一層絨光,滿臉不忿:“你剛才喝的藥裡,有我的血。”
他心裡愕然,無力在臉上顯現,因此看起來泰然自若。
小女孩越發氣憤,兩條胳膊攏的又大又圓,手腕上纏著一圈白色細布,印出血跡,露出來的胳膊上有被鞭打的痕跡:“憑什麼我要做你的藥引?我喝了這麼大一盆鵝血!”
她咬牙切齒,還想質問,但鵝血喝的太多,十分尿急,隻能轉身先走。
他看她的背影匆匆忙忙,出門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回頭衝著他做了個鬼臉。
她像一個震天雷,威力穿鐵透甲,直入靈魂。
從那以後,她是藥引,他是病人。
白天她練功、逃跑、挨打,他養病、練功、挨罵。
晚上她偷跑到他的屋子裡來,兩個人依偎在羅漢床上,偷吃廚房搬出來的熏豬頭肉、釀魚,她讓魚刺卡住喉嚨,他捧住她的腦袋,手指伸進她油膩膩的嘴裡,掏出來一根細刺,她因掏刺嘔吐,吐的他滿身都是。
但他從不生氣,他大她四歲,人更高,手更大,能包容。
親密無間,相依十一年——隻是他以為的親密無間。
他猛然從回憶中驚醒,胸口隱隱作痛,睜開眼睛,冷汗涔涔。
眼前圓月依舊,滿地如霜,秋風不斷,花木有影,屋宇崢嶸。
夏日早已經過了。
“九經!”
“郡王。”
李玄麟撐著膝蓋起身,問羅九經:“撿的那些珠子拿來。”
內侍連忙找來碟子,端到李玄麟跟前,李玄麟捏起一顆,揮退內侍,上半身往後仰,眯起眼睛對準小幾下渣桶,抬手一擲,佛珠劃出一道弧線,正中渣桶。
風平浪靜太久,給太子找點事情做一做吧。
他笑了一下:“備水,我要沐浴。”
內侍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