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儘是無意窺探他人隱私的,可那手機直直地就撞進自己眼裡,他根本來不及閃避。
入目是油膩褶皺的肥肉和自我陶醉的醜臉,他難免被惡心了一下,再想到手機的主人,是那個清瘦單薄的少年。
少年深藍色的校服被洗得微微泛白,黑色的頭發柔順地貼著額頭,遮住眉毛和眼睛,顯得有些陰鬱。
事實上他對這個同年級同學沒什麼印象,直到今天把這個同學從軌道邊拉回來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長相,和沉悶的氣質不同,他長得溫文清俊,尤其是眼睛,乾淨澄澈,像是湖水在緩緩流動。
裴霜儘看到少年胸前的名牌,宋歸程,他有印象,年級倒數第一。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對他印象不深刻,直到今天看清他的臉才覺得過分熟悉,似乎認識了很久很久,在今天之前就認識了很久很久。
少年似乎很害怕手機上的內容被看見,著急忙慌地撲過來,而他也在那個瞬間看到了宋歸程手臂上的青紫色腫塊和一條條刀劃的傷疤。
難以想象少年平時都在過什麼樣的日子。
裴霜儘的心忽然狠狠揪了下,傷口在宋歸程身上,但他也莫名感受到了疼痛,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可裴霜儘一向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再抬眸時已經恢複了一貫麵無表情的樣子,把手機還給了宋歸程。
少年額前的頭發被風吹開一些,能隱約看到溫軟的眉眼和隱藏其間的慌亂,他大概自己都沒發覺他的呼吸有多不穩,接過手機的手有多冷。
剛才應該讓他多靠一會兒的,裴霜儘心頭沒由來地冒出這種想法,連他自己都暗暗吃了一驚。
宋歸程還在為自己的清白哀悼,反正都這樣了,他乾脆破罐子破摔,湊近裴霜儘身邊,乾巴巴地解釋:“照片不是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霜儘打斷了:“我知道。”他聞到少年身上微苦的香氣,耐心地又加了一句,“我沒有誤會你。”
他的聲音不高,清清冷冷,像是水珠滴進湖麵,在宋歸程心底蕩起一圈圈波瀾。
“嗯,謝謝你。”
宋歸程嘴角勾起小小的笑容,眼睛浸染了淺淺的笑意。
裴霜儘不答,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書。
宋歸程也不打擾他,就那麼站在他身邊,晨風翻過山野和田地,帶來潮濕的觸感和清新的味道,他打開書包,翻看裡麵的東西。
身旁的少年動靜不大,比起其他大聲說笑的學生甚至可以說沒有,可哪怕在鬨市裡也能聚精會神讀書的裴霜儘這會兒卻難以集中精神,他總想再和旁邊的男生說點什麼。
宋歸程不知道裴霜儘的心理活動,他的書包肩帶磨損了,不過很乾淨,裡麵東西不多,一個筆袋,幾本課本還有作業,他往裡麵翻了翻,找出一張英語試卷,皺皺巴巴擠在書頁裡。
不知道自己成績怎麼樣,宋歸程這麼想著,毫無防備地展開試卷,然後看到了一個鮮紅刺目的13分。
?
??
見鬼了。
宋歸程目瞪口呆,13分,簡直比見鬼還可怕!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日本英語滿分好像是200分。
……
宋歸程的手罕見地因為成績抖了抖。
“不用因為我沒有誤解你而謝謝我。”
裴霜儘的聲音忽然飄過來,宋歸程下意識立馬把那張13分的試卷胡亂塞進書包裡毀屍滅跡,然後轉頭看向他。
裴霜儘把宋歸程的小動作儘收眼底,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隻是轉瞬即逝。
他繼續道:“我誤解你的話,錯在我,我沒誤解你,也不是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我沒有道理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構想你。”
裴霜儘,也是巫止,其實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可此刻他好像一個耐心的老師,把「不用把彆人本該做到的事當做對自己的恩賜」這種道理掰碎了講給宋歸程聽。
宋歸程聽完他的話之後眼睛就紅了,抓著書包的手一點點收緊。
時間又退回宋歸程極力否定自己,用不堪的言語辱罵自己的那天,也是巫止篤定地告訴他,不要根據彆人對待你的方式判定自己的價值。
巫止這個人越接觸,就會越來越為他沉淪,會越來越想為他流淚。
他第一次見巫止時,覺得他猶如巍峨高大的雪山,氣勢迫人,高不可攀。可當山上的雪融化之後,嫩芽就會長出,鮮花就會開放,會柔軟到不可思議。
宋歸程拉上書包的拉鏈,“刺啦”一聲過後,空氣仿佛靜默一瞬,用以消解他的心緒。
“裴霜儘,”宋歸程突然喊了他一聲,聲音很輕很低,像是雲層後朦朧的陽光,“我謝謝你,不單單是因為這件事。”
嗯?
裴霜儘微微側頭,卻看不見少年的臉,他低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整個人落了一層淡淡的傷感,在狹小的車站裡將自己隔成空闊的一片。
裴霜儘手指動了動,忽然很想抱住他,像安撫幼崽一樣摸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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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來了!電車來了!”歡呼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裴霜儘撚了撚手指,壓下心頭怪異的感覺。
遠處的藍色電車沿著生鏽的軌道不急不緩地朝他們行駛過來,那電車年代久遠,車身的漆輕微脫落,隻有兩節車廂。
宋歸程先是聽到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猛烈而急促,斷斷續續,似乎是車輪壓到了什麼障礙物,很快就消失了。
他抬眼望過去,電車頭巨大的玻璃窗奇怪地沒有反射出任何景物,像是一隻空洞的眼睛,周圍不知道為什麼安靜下來,連風都平息,無端有些詭異。
宋歸程重重地吞咽了下,再眨眼後,一切都恢複了正常,車玻璃倒映出藍天、白雲、電線杆,人們在交談,風吹著公告牌上飛起的頁角,
仿佛剛才隻是他的錯覺。
隻是宋歸程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覺,也不信副本裡會有任何錯覺。
車站的提示音傳來,電車停靠,伴隨著“吱呀”一聲響,車門緩緩拉開,裡麵稀稀落落坐了幾個人,車內一片寂靜。
宋歸程捏了捏書包帶子,提腳走了進去。
車上空座很多,裴霜儘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手上的書又翻了一頁,宋歸程就坐在他旁邊,忍住偷看他的欲望,很規矩地雙腿並攏,手放在膝蓋上。
他另一側坐了一個女生,在他前麵的站就上了車。
女生靠在扶手上,卻不是放鬆的狀態,反而緊繃身體,好像隨時準備從座位上站起來,及肩的中長發遮住大半張臉,隨著車身左右晃動。
宋歸程看到女生校服上也貼了明德義塾高校的名牌,他順著字跡往下,二年f組,鈴木雪奈。
宋歸程心中一怔,這個女生和她是同班同學。
他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任由頭發遮住視線,儘職儘責地維持自閉學渣的人設。
低著頭隻能看到腳上的鞋,宋歸程發現自己蹬了一雙很舊的白色板鞋,鞋麵折出細微的紋路,鞋邊磨損,但擦得很乾淨,鞋帶褪去鮮亮,變得有些鬆垮,被牢牢地係成蝴蝶結。
很顯然,家境貧困、性格自卑、成績差勁,構成了這個宋歸程的青春年代。
他目光微移,望見鈴木雪奈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的軟底運動鞋,沒有鞋帶,款式很像老人足某健,和周圍女生時尚的瑪麗珍鞋、板鞋格格不入。
宋歸程多看了兩秒,一隻骨肉勻稱的手忽然從另一邊伸過來,微熱的掌心貼著他的額頭,把他額前的劉海撥了撥,順帶著他的頭都往上抬了抬。
裴霜儘語氣淡淡:“頭發太長,對視力不好。”
宋歸程乖順地任他動作,睫毛一顫一顫,像是隨風拂動的葉片。
“我會去剪的。”他輕聲說。
裴霜儘收回手:“嗯。”
和裴霜儘同班還同車廂的藤田千奈美目光瞥到他和宋歸程的互動,眼睛瞪得溜圓。
離離原上譜,一譜勝一譜。
她可愛、美麗、溫柔的閨蜜暗戀裴霜儘已久,裴霜儘拒絕得乾脆利落,讓她看到這一幕估計要心碎了。
不過這個宋歸程和他印象裡不太一樣,他以前和人接觸總是畏畏縮縮,眼神閃躲不知道看什麼地方,像水溝裡尾光的老鼠。
現在雖然還是喜歡低著頭,背脊卻挺得筆直,行為動作也平添了幾分……優雅和從容?
藤田千奈美覷著宋歸程,撥開劉海的少年露出精致的五官,皮膚白淨。
他以前有這麼好看嗎?
她搖搖頭,卻發現自己對他印象很模糊了。
管他呢,藤田千奈美坐直身體,要到站了。
電車提示音傳來,明德義塾高校到了,車廂裡的學生陸陸續續下了車。
宋歸程摸摸口袋,掏出車票,上麵顯示的地點是從五尺汀到明德義塾高校。
五尺汀,宋歸程在腦子裡搜索了一圈自己記得的日本城市,發現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這個副本可能是以現實為依托的衍生世界,還有一種可能是世界上存在著平行地球。
反正自從宋歸程從皦玉嘴裡知道這個世界的本質,不管他會掉到哪個犄角旮旯都不驚訝了。
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力量之外還有力量,各自運行又偶爾交錯。
宋歸程把車票丟進回收箱。
出了車站,他們來到繁華一點的市中心,道路平整但並不寬闊,僅能容納兩輛汽車並行,路兩邊是掛著文字招牌的店鋪,文具店、壽司店、麵包店、咖啡館,顏色各異,再往兩邊延伸就是住宅區。
宋歸程落後裴霜儘兩步,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麵,一邊踩著他的影子一邊觀察四周的環境。
這裡離學校很近,不僅有店鋪,還有住民,要殺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是鬼怪那就另當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