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內,空氣凝固如鐵。
蘇瓷那雙剛剛恢複一絲神采的眸子,此刻盈滿了冰碴與審視,牢牢釘在謝無咎臉上。那聲“無咎”帶來的不是熟悉,而是更深的疑竇和一種被巨大謊言籠罩的寒意。她身體的劇痛仍在叫囂,但靈魂深處的警報更甚。
謝無咎的沉默,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與痛楚,在她看來,都是心虛的佐證。
“回答我。”她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尖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或者,我該稱呼您……九千歲?還是……彆的什麼殿下?”
最後那個稱謂,她吐得極輕,卻像是一記重錘,砸得謝無咎耳中嗡鳴。她知道了?知道了多少?是剛剛記憶碎片裡閃回的,還是……更早?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避開那灼人的視線,卻發現無處可逃。他習慣了掌控,習慣了隱藏在重重麵具之後,此刻在她這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麵前,竟有種赤身裸體置於冰天雪地般的狼狽。
“我……”他剛吐出一個字,便被蘇瓷打斷。
“那些追殺你的人,”她目光掃過他肩上依舊猙獰的傷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弧度,“不是普通的敵人,對嗎?他們怕你,也更想讓你死。你的身份,是催命符。”
她不是詢問,是陳述。在黑苗寨子掙紮求生的經曆,讓她對危險和權力的氣息有著野獸般的直覺。這個男人的強大與他的處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矛盾。
謝無咎的心沉了下去。她比他想象的更敏銳。隱瞞,在此刻顯得蒼白而愚蠢,隻會將兩人之間本就脆弱的信任徹底摧毀。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慌亂被一種深沉的、近乎認命的疲憊取代。
“是。”他承認了,聲音沙啞,“我並非真太監,身上……流著蕭氏的血。”
他沒有說出“皇子”二字,但這已足夠石破天驚。
蘇瓷的瞳孔猛地收縮!儘管有所猜測,但親耳聽到這顛覆性的真相,依舊讓她心神劇震。先帝血脈?那個權傾朝野、被世人唾罵為閹黨之首的九千歲,竟然是皇室子弟?!那場將他送入宮中的陰謀……這背後牽扯的隱秘,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所以,”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氣血,眼神更加冰冷,“你救我,是因為我這‘蘇瓷’的身份,對你還有用?是牽製蘇家的棋子?還是……你與蘇家,本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
她聯想到了蘇灼的“背叛”,想到了父親蘇縉的瘋狂,想到了蘇家那撲朔迷離的“青凰血”。所有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這個身份駭人的男人。
謝無咎的呼吸一窒。她的思維太快,太敏銳,直接刺向了最核心的猜忌。他該如何解釋?解釋前世今生的糾纏?解釋他對蘇家複雜的情感?解釋他救她,僅僅因為她是她,是他跨越輪回也要追尋的人?
這些話說出來,在此時此地,在她充滿恨意和戒備的審視下,何其蒼白無力。
他的沉默,再次被蘇瓷解讀為默認。
一種被利用、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巨大屈辱和憤怒,瞬間淹沒了她。比起身體的傷痛,這種靈魂上的背叛感更讓她痛徹心扉。
“嗬嗬……”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破碎而蒼涼,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湧出,“真好……真是好算計……九千歲殿下。那我是不是該謝謝您的‘救命之恩’?謝謝您讓我這枚棋子,還能多活片刻?”
她掙紮著,想要從他懷裡掙脫。那冰冷的懷抱,此刻讓她感到無比惡心。
“不是的!瓷兒!”謝無咎慌了,手臂下意識地收緊,不顧傷口崩裂的劇痛,“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彆碰我!”蘇瓷厲聲尖叫,用儘最後力氣推開他,自己卻因脫力而向後倒去,後腦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眼前一陣發黑。
在意識徹底渙散的前一秒,她死死盯著謝無咎那張寫滿了痛苦和焦急的臉,用儘最後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詛咒:
“謝無咎……我恨你……”
“若有機會……我定親手……殺了你……”
話音落下,她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眉心那點青輝,在她極致恨意的衝擊下,劇烈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
破廟內,隻剩下謝無咎粗重的喘息,和蘇瓷那句淬毒般的詛咒,在死寂的空氣裡反複回蕩。
他保持著被她推開的姿勢,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
肩上傷口的痛,遠不及心口那萬分之一。
他贏了。
他用儘手段,將她從南疆地獄裡撈了出來。
他擋住了明槍暗箭,暫時保住了她的性命。
他甚至……隱約喚醒了她塵封的記憶。
可他也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他親手將她推向了更深的恨意深淵。
“恨我……也好……”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帶著一種萬念俱灰的自嘲,“總比……忘了我要好……”
至少,恨也是一種強烈的、無法磨滅的情感印記。
他緩緩爬過去,再次將昏迷的蘇瓷抱起,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指尖拂過她眼角未乾的淚痕,冰涼的觸感讓他心臟抽搐。
這一次,他沒有再試圖解釋,也沒有再流露出任何脆弱。
所有的情緒都被他強行壓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凝結成更堅硬的冰。
他看了一眼破廟外逐漸暗淡的天色,又感受了一下體內正在緩慢修複的傷勢和那絲源自她生命的暖流。
路,還要走下去。
無論她是記得還是遺忘,是愛他還是恨他。
他抱起她,步履蹣跚卻堅定地,走出了這座承載了短暫溫情與致命決裂的破廟,再次投入外麵危機四伏的、無儘黑暗的雨林。
隻是這一次,他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寂。
謝無咎抱著昏迷的蘇瓷,每一步都踏在泥濘與絕望之上。雨林仿佛一張無邊無際的、濕冷的巨口,吞噬著光線,也吞噬著希望。肩頭的傷口因之前的劇動和毒素殘留而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胸口那片被蘇瓷恨意冰封的區域。
她最後那句“我恨你”、“殺了你”,如同最鋒利的冰錐,不僅刺穿了他的心臟,更似乎凍結了周圍流動的空氣。連懷中這具身體的溫度,都感覺不到了,隻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冷。
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廢墟不能回,破廟亦非久留之地。蘇灼的接應真假難辨,南疆處處是想要他命的敵人。他像一個迷失在黑暗中的孤舟,唯一的坐標是懷中這份沉重的、帶著詛咒的“珍寶”。
必須儘快離開南疆核心區域,找到有人煙、能隱匿、且有醫藥的地方。他憑借九千年積累的堪輿經驗和模糊的記憶,勉強辨認方向,朝著據說有漢人聚居的邊境小鎮“霧瘴驛”跋涉。
路途比想象中更難。暴雨不期而至,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血跡,也帶來刺骨的寒意。蘇瓷在昏迷中發起高燒,時而冷得哆嗦,時而燙得像火炭,囈語不斷,內容支離破碎,卻總繞不開“火”、“阿娘”、“聖旨”以及……“謝無咎,為什麼”。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謝無咎的傷口上撒鹽。他隻能更緊地抱住她,用自己殘存的內力為她驅寒降溫,沉默地承受著這遲來的、源自前世的審判。
途中幾次遭遇毒蟲猛獸,甚至險些踏入致命的流沙沼澤,都被他憑借經驗和一股狠勁化解。但身體的消耗是實打實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步伐也越來越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