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和六年,琅玉國,玉京城。
朱雀大街上,波斯商隊的駝鈴悠揚,與胡姬腰間的銀鈴聲交相呼應。
街上暑氣蒸騰,卻依舊行人如織、車馬川流。
茶樓簷角的風鈴鈴忽地一顫——
原是迎接南辰使臣的爆竹燃響。
他們身後跟著充棟盈車的香料寶物,那是為琅玉太後六十大壽準備的獻禮。
宮人捧著南辰拜帖快步穿過宮門,一路帶起小蓮池畔的垂柳翻飛,仿佛慢上一步就要天塌地陷。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蓮池另一畔的風景。
此處水光瀲灩,一顆魚漂隨著水麵微微浮動,懶洋洋的,像睡著了。
楚雲霜整個人陷在一張寬大的雕花藤椅裡,像一灘被陽光曬化了的軟玉。
她身上那件浮光錦裁製的宮裝,密織百蝶穿花紋,在樹影下明明滅滅,華貴無極。
隻是她顯然並無意用它來裝點任何門麵。
這位烏發如瀑、麵若芙蕖的絕色美人,此刻正毫無形象地歪著腦袋,一隻藕臂軟軟地垂在椅側,指尖離地隻有寸許,仿佛連抬起來都費勁。
她半眯著眼,看著對岸宮人匆忙的身影,青蔥玉指虛虛搭在魚竿上,那姿態,不知道的該以為魚竿隻是她懶得挪開的擺設。
她不動時,像尊玉像,風經過她身邊時都會慢下來。
她若動時……
嗯,她這個時辰裡最大的動作,估計就是眼珠子隨著對岸宮人的身影而緩緩地動了一下。
就這一下,她已經感覺自己被累著了,微微歎出一口氣。
名叫南雪的宮女立刻會意,上前兩步,替她揉兩鬢,一邊輕聲催促:
“主子,侯公公昨兒個來傳皇後的話,今年太後六十整壽,《普門品》要抄六遍,今兒酉時就來收。現下日頭都偏西了……咱們是不是該動身回去了?”
楚雲霜眼睫都未顫一下,隻把身子往躺椅軟墊裡埋,含混道:“不急。申時末回去都來得及。”
南雪手上動作沒停,隻輕輕地“嗯”了一聲。
楚雲霜終於舍得掀開一隻眼皮,露出一絲狡黠的光:“去年太後誕辰,你在後廚待了一天一宿,替我給她做了一百零八個壽桃。”
南雪:“嗯?”
“其實我也沒閒著,用小安子做的抄書神筆抄了百八十份《普門品》……”楚雲霜重新閉上眼,“這麼多,足夠送到她老人家西歸了!”
南雪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所以啊,”楚雲霜身體又往下滑溜了一寸,幾乎躺平,“把這些瑣碎雜務一氣摒當乾淨,才能安安心心躲我的閒!”
說完,她慢吞吞地伸了個攔腰,動作之大,仿佛用儘全身力氣。
伸完便把整個人徹底癱軟在躺椅裡,像被抽掉骨頭似的。
她吧唧一下嘴,示意自己已經完成今日最大的運動量,南雪立刻遞上插著蘆葦杆的茶飲。
楚雲霜頭都沒歪一下,用嘴角噙住蘆葦杆,嘬了一口,滿足地喟歎:“舒坦!人呐,就該金絲銀線地供著,吃飽喝足地癱著,把日子當個懶覺睡到儘頭!”
南雪踟躕片刻,還是開口:“那許美人那裡……您真的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嗎?”
楚雲霜扶著釣竿的手輕輕一頓,袖子裡許美人送的玉鐲暖暖貼著她,像隻貓。
她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焦,接著語氣平淡道:
“你看這池子裡的魚,隻守著自己的一汪水,不與花爭豔、不與鳥比高,活得多自在?人也該如此,日子清清淡淡的,誰也不沾、誰也不惹,既不會礙著旁人的眼,跟在身後的人也能活得安穩些。那詩怎麼說的來著,‘你富貴、你榮華,我自關門睡!’”
南雪明白了她的決斷,不再多說什麼,隻貼心地給她扇風。
壺子裡的茶飲沒了,南雪遞給一旁一個一臉稚氣的小宮女,示意她再去裝一壺。
小宮女滿麵愁容,一邊走一邊嘀咕:“活得哪裡安穩了?飯都快吃不上了好嗎!本以為跟了一個天仙,從此吃香喝辣,沒想到居然是個縮頭的龜!陛下去哪她躲哪,份例不夠,用度都得靠掌事太監去偷去撿,菜蔬也都自個兒種……天天打扮得人模狗樣,我道是個人物,原來竟比乞丐還不如!”
她自以為聲音小,可楚雲霜和南雪都聽見了。
南雪歎口氣,躬身對楚雲霜道:“主子莫怪,我去說說她。”
楚雲霜一臉習以為常,隻盯著開始隱隱抖動的魚漂小聲道:“人之常情。聽著她應是個上進的,你給指個明路。”
南雪幾步追上小宮女,從她手裡拿走茶壺,又從兜裡掏出一小塊碎銀,遞過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