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光線被一個身影擋住。
陳香蘭遲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費了點勁才聚焦在來人身上,一個穿著便服,但身姿挺拔,眼神銳利的陌生男人。
她咧開嘴,露出一個怪異又麻木的笑,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嗬……又來一個新警察……換人了?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我女兒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用力搖著頭,像是要甩掉什麼不好的東西,“我一個瘋子……一個精神病說的話……你們也信?哈哈……真好笑……”
彭思輝沒有在意她的瘋言瘋語,他隻是平靜地走到床前,目光如炬,直視著她那雙試圖閃躲的渾濁眼睛,開門見山,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冰錐落地:“梅查誌死了。”
陳香蘭臉上的怪笑瞬間凝固了。
那雙死水般的眼睛裡,似乎極快地掠過了一絲什麼,快得讓人抓不住。
隨即,她爆發出一種帶著濃烈恨意的,幾乎是歡快的嘶啞聲音:“死了?好啊!死得好!那個老畜生!早就該死了!是得病死的?還是讓車撞死的?老天爺總算開了一回眼!哈哈……該死!真該死!”她甚至激動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拍打著床沿。
彭思輝沉默地看著她激動的表演,等她稍微平息了一點,才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補充道:“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意外。”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她的反應。
“是被人殺死的。”
病房裡出現了幾秒鐘的死寂。
陳香蘭臉上的那種癲狂的喜悅像是被凍結了,然後慢慢地,一點點地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滿足和怨毒。
她的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深處仿佛有鬼火在燃燒,她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近乎歎息的,卻又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那……就更好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快意:“報應!這就是報應!哈哈哈……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讓他就這麼死了,真是便宜他了!他就該千刀萬剮!該下油鍋!該讓他嘗嘗……”
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但即使如此,她那扭曲的臉上,依然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混合著極端痛苦和極致快意的神情。
彭思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這間閉塞的病房裡緩緩蕩開:“我們做了非常詳細的排查。梅查誌這個人,底子不乾淨,但都是些陳年舊賬。近些年,他幾乎像個隱形人,沒有密切的社會交往,更找不到任何有動機以如此殘忍手段殺害他的仇家。”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剖析著陳香蘭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肌肉抽動和眼神變化。
“記錄顯示,去年,具體來說,他名下那輛舊三輪車,在鎮口的急彎處,撞死了你的丈夫,舒光銀。事故認定是意外,梅查誌沒有肇事逃逸,但賠償問題一直扯皮,你們兩家鬨得很不愉快,甚至有過幾次激烈的爭執。”
彭思輝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話鋒看似隨意地一轉,實則精準地拋出了他真正的試探目標:“說起來……你女兒,舒允晏,對她父親感情很深吧?”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普通的閒聊,但眼神卻銳利如鷹,“父親突然這麼走了,她當時……反應很大?”
彭思輝沒有直接問舒允晏,而是從女兒對父親的感情這個角度切入,試圖撬開陳香蘭緊閉的嘴,窺探那對母女之間真實的關係和可能存在的共謀。
陳香蘭的眼皮猛地跳動了一下。
她像是被觸及了某個敏感的開關,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手指更加用力地摳著那本破舊的識字書,幾乎要撕破書頁。
陳香蘭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彭思輝,嘴角甚至扯動了一下,像是一個扭曲的笑容。
“警官,你查案子……是不是總想著父慈女孝那一套?”
陳香蘭搖了搖頭,花白的頭發散亂在額前:“沒用……在咱家,那一套……不管用。”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什麼極其久遠且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平淡得令人心驚:“舒光銀……嗬,晏晏她爸?她從小到大,見過她爸幾次麵?一隻手都數得過來!那死鬼男人,心裡隻有他那破工作,老實巴交,什麼都不管,沒有事情從不回家,電話不打,女兒?他什麼時候放在心上過?連一件衣服褲子,都沒有給舒允晏買過。”
她的敘述沒有怨恨,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和事實陳述。
“父女感情?那是啥?能當飯吃嗎?”陳香蘭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安靜的病房裡顯得格外刺耳,“不親。一點都不親,就跟陌生人差不多……不,比陌生人還淡點,陌生人還不會讓你覺得丟人呢。”
陳香蘭抬起頭,目光沒有任何閃躲地看著彭思輝,甚至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誠實:“你問我她爸死了她啥反應?我告訴你,沒啥反應!”
“一滴淚都沒有!真的,我當媽的還能騙你?彆說眼淚了,她連靈堂都沒怎麼待!就站那兒,看著骨灰盒,看著那些人來人往,跟她看一棵樹,看一塊石頭沒啥兩樣!冷靜得……都讓我覺得心裡發毛……”
“後來處理喪事,跟梅查誌那邊扯皮賠償,她倒是出麵了。”陳香蘭繼續說著,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扭曲的讚賞,“冷靜得很,條理清楚,該要多少錢一分不讓,比我這糊塗腦子強多了……那時候我就覺得,這閨女……心硬,像我,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不吃虧……”
彭思輝靜靜地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這與他預想中父女情深因此可能產生報複動機的推測截然相反,甚至南轅北轍!
舒允晏對她父親的死亡,竟然冷漠至此?
這反而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和詭異。
一個對父親死亡毫無感覺,甚至可能因父親長期缺失而心存怨懟的女兒,真的會為了給這樣一個父親複仇,而去用那種極端殘忍的手段殺害梅查誌嗎?
這個動機似乎瞬間站不住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