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們那個野蠻生長的無羈年齡,也是個危險的年齡,天曉得,一個好歹不知的孩子無聊時會生出什麼鬼事情。因此,我們上學時規彆限多、不能摸的除了壁畫上的火鴿子,還有這個後股東側扣著的一口佛鐵大鐘,我記得那口古鐘就扣在西邊這棵衰老的梧桐樹下。
鐘有一人多高。鐘身鑄著一些算不上多麼精美的紋飾,這些紋飾分區分塊圈著些漢字銘文和一些曲裡拐彎的文字。我們能認出及記下的隻有“大明萬曆三年乙亥春吉日…"鐘頂鑄的兩條龍披鱗背甲,頭尾相接,蜷曲絞盤,遂成鐘紐。看那龍牛頭、鹿角、蛇身、鷹爪,甚為奇特。後來我才知道,古鐘的鐘紐並不是龍,而是龍的九子之一,名叫“蒲牢”。其性喜音好吼,難怪做了鐘紐。
那口大鐘扣在那裡不知多少時日了,經年累月,鏽跡斑斑的肩頭落滿了白蒙蒙的鳥屎。有孩子拿棍兒敲,手指震得發麻,就拿磚頭瓦塊砸。不管怎樣敲打,也改不了它的蔫性子。噗噠、噗噠,那些力氣不像是費在一口鐘上,而像費在一條糧食口袋上,就像老師數落我們的那句三腳踹不出一個響屁!它悶聲不響也泯滅不了我們對它的熱情。敲不出聲兒,我們就往它身上爬。結果,衣服掛破了,肚皮蹭花了也是白搭。憑我們的個頭兒,不站彆人肩膀頭上甭指著能上去。
在孩子們看來,大人們總是事多老少,瘦高挑兒老校工就算一個。他見我們圍著鐘就轟“彆敲它!裡麵扣著鬼呢!一碰,就會把它驚醒!”嚇唬誰呢?他那說法僅僅是個說法,連個民間故事的佐證都拿不出來,所以騙不了我。我才不信呢!
他在學校負責打點兒,可是他敲的不是這口鐘。大雄寶殿沒了,殿前的月台,及月台兩側的兩株老柏還在。兩棵古柏左粗右細,村裡人管粗的叫“老大”,管細的叫“老二”。老校工敲的那口鐵鐘大小粗細有如水筲,高高懸在“老大”盤曲的虯枝上。鐘下擺有一圈等距的豁牙,它不僅長牙,還有一條鐘舌頭,舌頭拴著一根長繩。長繩蕩蕩,下麵的繩頭繞在樹身上。敲鐘時,老校工著瘦長展、兩步娥就騰到月台上、將繩兒解開、雙腳開業、料動自麻、向斜下方那鐘繩。我在心中數覺,每次監是七下,為什麼是七f,商不是六下疲者八f?個原圓恐怕隻有他本人知通,擴散的聲波在型氣中悅據需,聲聲相催,圓趕著一圖在校園課開,一直到村子裡,拉村莊聽得真真的。鐘聲啊時,你要是趕巧路過樹下,得捂住耳朵,我想扣春的送口大鐘不響,是不是因為少了那麼一條鐘舌頭?也許有了舌頭,這口啞巴鐘就會說話了。我瞧樹上那口鐘的鐘舌頭是扁扁的一坨鐵,有點兒像我家掛在牆概上的秤砣。
沒人的時候,我大著膽子不止一次圍著那口大鐘轉圈兒。就算把鬼驚醒,這口鐘嚴絲合縫.身上連螞蟻洞那麼大的窟窿眼兒都沒有,鬼也跑不出來呀!
“鐘呢?”我問二海。
當年,我就是踩著他的肩膀頭爬過那口鐘的。他呢,吃虧的買賣向來不乾,反過來,也沒少踩我肩膀頭。
二海說“那東西擱這院好萬算個文物。怕看不住,就給縣文物管理所打電話,讓他們弄走了。”
這兩棵泡桐讓我認出了眼前的這間教室。我們在台階前站定。
“這兒……”
二海說“對,這就是當年我們的音樂教室,我特意留著它。”
是這兒,就是這兒。我摸著台階旁粗糲的青磚,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我們當年刻下的痕跡。還好,它還在。
三間滑了坡的青磚灰瓦殿堂矗立在我們眼前。青黃的雜草在殘破的瓦壟間搖曳,廊簷比我印象中的還顯寬闊,兩側山牆的灰皮已經剝脫,露著裡麵磚牆的暗灰色。窗框油漆被風雨剝蝕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窗洞全部被細木條釘死,木條縫隙布滿了多年積下的厚厚灰塵,纏繞著累累蛛網。教室木門不知何時改成了一扇藍色格柵式防盜門,門大概換了很久,防盜門的漆皮也皺起爆裂,掉漆的地方生出了一層暗紅色的鐵鏽。
每個清晨和傍晚,那些精靈般的音符從五線譜上跳下,鑽進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樂器,又從佟老師韻動的手指間流瀉而出……碰到牆,它們就在牆壁上行走;爬上樹,就掛滿枝條;它們手拉著手,腳勾著腳,在風中追逐,如鶴舞鴻飛;在陽光裡打鬨,似鳳翥龍翔。整個校園泉溪漫淌,煙雲聚散。籃架呀、雙杠呀、教室呀、書桌呀、課本呀,以及一個個的我們,都在傾耳靜聽叮叮咚咚…
屬於那個時代的黑白色校園,因此增添了生氣和活力。我們的童年有了聲音,多了色彩。是她,用音符給我們築成了一個童話世界。我們這些放牛班的孩子不應該感恩麼?
可惜呀,那些快樂的音符和我們的童年消逝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火鴿子”在這間音樂教室也已經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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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後的蔡老師雖然與案情無涉,這麼一鬨騰,那年寒假過後就調到了彆的學校。聽說,三十大幾了還彷徨未娶,後來不知所終。
那陣子,還有一件不太平常之事。也不知是誰提起來那位時常來校講古的“老神仙”很久不見了。恍惚聽人說,老人家已經仙逝。年歲大了,難保無常。隻是那個時間點趕得怎麼那麼寸!就在佟老師出事的前一天。有人說,火鴿子失去老人的看護就著了火。隨後,就發現後殿西山牆的一片壁畫脫落,火鴿子令人心疼地碎了一地。這事,挺邪性!
壁畫脫落後,經專家論證,剩餘的壁畫已經不適合原地保存。將壁畫揭取,修複加固,實施了遷移保護。
三十六歲那年,我遊曆到新疆拜城,當克孜爾千佛洞壁畫猝然撞人我眼睛時,我驚異無比這些來自古代龜茲國的文化遺存,比敦煌壁畫還要久遠,竟令遠隔萬水千山的我似曾相識。直到那時我才知曉,鐫刻進我童年記憶的壁畫描繪的是怎樣一個故事在雪山中修行的白鴿發現一位迷途的人因饑寒交迫即將死去,便銜來樹枝點燃,為他取暖。迷途人數日沒吃東西,根本無力行走。白鴿邊安慰他,邊振翅撲進火中。迷途人含淚吃完鴿子,按白鴿指引的路線順利回到家中。
可悲可敬的火鴿子啊!
我默然從隨身的背包掏出兩枝塑料包裹著的黃色菊花,二海詫異又癡定地望過來,猜透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的情緒感染了他,他剛才還笑嘻嘻的一張臉肅然正色。
我手舉菊花,一步一步上了八步白石條台階,將花抽出,彆在門的格柵間,又退下台階“我們給佟老師鞠三個躬吧。”
二海在我身後說“好!”
隨後,他上前一步,我們並排站立。他叉著手指理了理並不淩亂的一頭軟發,將豎著的衣領捋平,又向下抻了抻衣角。
我們一起彎下腰去。
那一刻,久違的琴聲在這間荒棄的教室內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