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越野車行駛在一條胡英子完全陌生的道路上。
遵照打印在a4紙上的“通告”,胡英子換上黑色晚禮服,在十四號彆墅用晚餐。
19時20分,黑色越野車在彆墅前停下。
新的司機,新的副官,胡英子注意到他們身著當地警察製服。她想起杜老師曾經透露,洪德全兼任當地警察局長。
越野車的後排座椅上,擱著一個麵具,一個白色為基調,加人紅綠兩色的龍形麵具。笑嗬嗬的卡通小龍,胡英子想,難道分發麵具的人知道她屬龍?
按照“通告”上的要求,胡英子一言不發地戴上麵具。全程佩戴,從上車直至慶功酒會結束,乘車返回彆墅後,方可摘下。顯然,洪德全不希望參加酒會的任何人記住她的麵孔。
越野車駛離彆墅區,駛出“醒獅莊園”,進人大木田城區,抵達一幢霓虹燈布滿整個外牆的高層建築。透過車窗,胡英子看到建築頂部巨大的霓虹招牌“星光大酒店”。
越野車駛人地下車庫。
副官先行下車,恭敬地替胡英子打開後排車門。
兩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車門前迎接胡英子,他們分彆佩戴小熊和小豬的麵具。胡英子毫不費勁地認出“小熊”是董季平,“小豬”是“哥哥”,她敏銳地捕捉到麵具背後的兩位男士淺淺的笑意,於是她也在假麵之後報以微笑。
他們乘電梯直達九層,兩名身著當地警察製服的男人為他們拉開沉重的柚木大門。進人金碧輝煌的大廳,走向電梯間以及乘坐電梯的過程中,董季平以不易被人覺察的體態和聲音告訴胡英子“星光大酒店”是洪總的產業,本地僅次於“大龍總彙”的賭場,九層是宴會廳兼歌舞表演大廳,據稱來自巴黎和拉斯維加斯的舞女,以及來自泰國的人妖,輪番在這裡表演。
走進宴會大廳,胡英子很快察覺,所有的人都佩戴了麵具。洪德全把他的慶功酒會搞成了一個彆出心裁的假麵舞會。隻有一個人沒有佩戴麵具,那就是一身寶藍色晚禮服、雪白襯衣,佩戴暗紅色領結的洪德全。
洪德全徑直朝胡英子走來,不知是從她的體態,還是根據特彆的小龍麵具認出了她。
洪德全左手端著一杯猩紅的雞尾酒,右手朝胡英子矜持地伸出,用隻有他們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低語“歡迎你,英子小姐,這是你的酒會,你的歡樂今宵。”
胡英子用雙手捧住洪德全的右手,低聲說“謝謝洪總,我真是··太開心啦。”
洪德全反問“真的嗎?”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絲譏誚,隨即從胡英子的雙手間抽出自己的右手。
“隨便吃,隨便喝,沒有任何限製。這裡的空氣洋溢著自由,這裡的人沒有高低貴之分,隱藏在假麵之後縱情狂歡,今宵,他們不再是人,他們是豬、是狗、是牛、是馬、是老虎和豹子……”洪德全的聲音低沉下去,顯然,他注意到新客人場。
洪德全放肆地在胡英子的肩上拍了一巴掌,扭頭吩咐董季平“給她拿酒。”說罷,他越過胡英子,朝剛剛進門的一頭“豹子”走去。
這家夥已經醉了。胡英子告訴自己。她知道那頭“豹子”是朱家的掌門人朱榮昌。
董季平引領胡英子朝酒水台走去,低聲發問“來一杯嗎?洪總那樣的?血腥瑪麗,番茄汁兌伏特加。”
胡英子搖頭“不要,教官…”
董季平立即打斷她“不要這樣叫我。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胡英子囁嚅著說“是”,她咬了咬麵具後的嘴皮子“我有些緊張,不知道為什麼。”
董季平沒有回答她。
胡英子給自己挑了一杯橙汁,插上吸管,儘可能緩慢地吮吸,一轉頭,董季平和“哥哥”都離開了自己。
胡英子漫步於無數麵具之間,遊蕩於煙鬥、雪茄、紙煙、酒精、香水、各式體液混合而成的奇異氣息之中。無人與她交談,倒是有幾個男性有意無意地觸碰她的身體,發出暖昧的暗示。胡英子小心地避開,注意動作不要太大,以免惹惱對方。環繞大廳的小房間裡隱約傳出淫邪的調笑與喊叫,她想,洪德全所說的縱情狂歡,應該包括酒精、毒品和性。她認出戴著老鼠麵具的杜義山,後者顯然也認出了她,徑直走到她的麵前,舉起盛有小半杯蘇格蘭威士忌的高腳酒杯,與她盛有橙汁的長圓柱形的玻璃杯溫柔相撞,附耳祝她快樂;她認出戴著鳳凰麵具的羅潔,後者不知是沒有認出她還是不屑與她搭訕,兩次從她身邊走過,對她視而不見。胡英子感覺到羅潔的醉意,也感覺到她並不開心。
環視四周,胡英子注意到,沒有任何人佩戴獅子麵具,她想,那應該是洪德全的專屬麵具。此外,也沒有任何人佩戴猛龍以及老虎麵具,或許龍是金家,虎是黃家,“龍”、“虎”是“獅子”的對手,他們都不可能出席“獅子”的假麵舞會。
但是,“獅子”為什麼給了我一個小龍麵具呢?難道是洪德全把我當成了金家派來的殺手?好吧,這個想法,真的非常可愛。想到這兒.胡英子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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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戴麵具的洪德全一直在喝他的“血腥瑪麗”,一直在跟不同的人交談。顯然,他很清楚那些麵具背後的真實麵孔。麵對男人,開懷大笑;樓住女人,耳根低語。他腳步踉蹌,舉止輕浮,眼神忽而如迷途的羔羊,忽而又如陰險的毒蛇,大笑之後,他突然陷人長達數分鐘的沉思,呆立於大廳的中央,宛如失去操控的木偶。
這哪裡是慶功酒會,這哪裡是假麵舞會,這分明就是洪德全一個人的盛宴與舞台,他一人獨舞的瘋狂與沉思。
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和“哥哥”幾乎寸步不離洪德全左右,像是擔心有人乘機將一柄鋒利的匕首刺進老板的後背。
胡英子仿佛置身夢境,目睹了因刺殺而躺在猩紅血泊中無力掙紮的愷撒大帝;又恍若穿越時空,沉浸於阿爾貝·加繆筆下《卡裡古拉》的深邃與荒誕之中…….洪德全以為她不學無術,他哪裡知道,母親離家出走,給女兒留下的,就是滿滿一書架的劇本和人物傳記。
假麵樂隊奏出的音樂時而高亢,時而低迷,時而鏗鏘,時而淫蕩;舞台上,假麵男優唱罷《費加羅的婚禮》,假麵女優唱起《夜來香》;薩克斯獨奏《回家》之後,是街舞《sexyback》;人妖群舞之後,是鋼管裸舞……舞台之下,假麵的男男女女時而彬彬有禮地交談,時而粗魯下流地爭執,時而執手而舞,時而貼麵扭身;某些假麵甚至幾欲當眾行不軌之事,同樣佩戴假麵的警察朝他們的屁股猛踢幾腳,把他們踢進大廳周邊的小房間裡;另一些假麵因過度嗜酒而跪地嘔吐,假麵警察毫不留情地拎起這些失態者的手腳,拖進大廳深處暗黑的走廊中,隻留下假麵女仆們不動聲色地清理酒垢……一聲轟響,漫天的彩色紙屑飄落,宣告進人抽獎環節,一隻“猴子”抽中一台“特斯拉”,接過洪德全親自頒發的提車券。“猴子”撲通一聲跪下,反複親吻老板的皮鞋……洪德全仰天長笑,揮腳將其賜開。
越來越強烈的恐懼感,宛若來曆不明的潮水,漫過胡英子的小腹,漸漸漫上她的胸膛,直至淹過她的喉頭。她有一種強烈的衝動,逃離這個大廳,逃離這幢大樓,逃向未知的遠方……然而,她知道,她無處可逃。
又一聲轟響,漫天玫瑰花瓣飄落。這次是宣告,洪德全即將發表重要講話。假麵樂隊戛然而止,全場燈滅。
洪德全左手端著一杯“血腥瑪麗”,以“貓王”艾爾維斯的腳步滑上舞台,燈光師立即將追光投向他。在所有的假麵眼中,洪德全一如黑白剪影,唯有杯中酒液,猩紅撩人。
“咳……”洪德全用右手拍拍麥克風,清嗓子。
眾假麵哄笑,以示捧場,雜夾著零星的掌聲。usic(音樂)…jazz(爵士)……”洪德全的聲音含混不清。
假麵樂隊如君所願。
"hardrock(硬搖滾)
樂隊指揮舉手,示意從頭再來,宙斯揚起了他的鞭子。
“stop(停)!”洪德全在舞台中央舉手示意。
指揮立即暫停,所有的樂手瞬間成為“非靜止拍攝”。
現在,洪德全湊近鄧麗君式的有線麥克風,開始講話。
全場靜默。
“靠!”洪德全優雅地滑出一個邁克爾·傑克遜的踢踏步,“他不敢來,怕我殺了他!”
全場靜默。
“他以為贏了我三場,我就不敢賭啦?靠,我贏了!”洪德全猛然拍打麥克風,一如赫魯曉夫在聯大的桌子上敲打他的皮鞋。
三秒後,眾聲歡呼,全場掌聲。
“敬所有人!敬勝利!敬你媽個……..敬我!”洪德全將杯中“血腥瑪麗”一飲而儘。
假麵侍應生為他送上新的一杯。
全場掌聲雷動。
“堂·吉訶德…”洪德全努力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騎士,他是真正的勇士,浪漫主義的英雄……”洪德全舉手將“血腥瑪麗”一飲而儘。
無人鼓掌,因為無人知曉《堂·吉訶德》。假麵侍應生為他再送上一杯。
“堂·吉訶德易求,”洪德全重複,“桑丘難得…·桑丘,堂·吉訶德的仆從、馬夫……隻有他,真心相信堂·吉訶德是偉大的騎士,真心相信堂·吉訶德會賜給他一個島,讓他去做總督…”
依然無人鼓掌。
“理想主義,你們懂嗎?堂·吉訶德,最偉大的理想主義戰士;桑丘,最偉大的追隨者….他們,養狗,藏獒,什麼凶養什麼……·我,不養動物,我尋找人,尋找理想主義的追隨者,我,就是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
一聲輕笑在全場的靜默中突兀響起,胡英子知道那是“鳳凰”羅潔發出的笑聲。
“啪啪”兩聲擊掌,較之羅潔的輕笑,仿佛智慧的甘露,在眾人混沌的思緒中醍醐灌頂。胡英子循聲望去,那是佩戴老鼠麵具的杜老師在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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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誰來做我的桑丘?”洪德全大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