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分鐘後,當沉悶的錘擊聲在腦後驟然響起,當溫熱的紅色液體霎時噴灑在臉頰,當涼意驀地順著脊柱爬上後背,當後背瞬間沉如大山,宋小江開始憎恨起那道由他親手開啟的暗黑之門。
前麵他正在追劇,一部很拽的美劇,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變態都集中在洛杉磯這個街區,裡麵的警察,破案銳不可當,作惡也一樣一馬當先,街上擠滿了佝僂著身子、渴望來上一針的毒蟲,長相醜陋、衣著暴露的妓女和滿身刺青、閒得蛋疼的小混混。就在一顆子彈穿透夏恩的腦袋,血和腦漿噴濺在牆壁上時,手機鈴響了,他按下暫停鍵,讓畫麵停留在生機即將從夏恩眼睛裡消逝的那個瞬間,接著劃開了綠色的接聽鍵。
這個小寒,不過是生病時為了吊鹽水方便加了她微信,不過是為了表示感謝請她和同事來ktv玩過一次,不過是和她對唱情歌時,腦子裡偶發性地蹦出護士這個人設帶來的經典情趣場景,順帶從頭頸到尾巴骨擼了一把,就送上門來,橡皮糖一樣撕也撕不掉……她在電話裡說什麼,他沒心思聽,也不關心,隻是把手機放在邊上,時不時“嗯”一下。這個時候,有人敲11t.
這人敲門的方式很怪,不是通常的用指關節敲,而是用手掌拍。他問是誰,對方很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也聽不清。要不是為了給掛斷電話找個理由,他才不會去應這個門。如今,應都應了,隻好拖拖遝遝走過去。木門打開後,一陣冷風夾雜著魚腥味闖了進來。防盜門外站的是那個在對麵菜場賣水產的男人,名字是哪三個字?王華東,還是王華棟?
他一點也不要想這種人打交道,鼻子眼睛擠在一起,身上常年臭烘烘的。賭麼要賭,錢麼沒有,欠了三萬多,加上利息超過四萬。過年前跟他要,好心幫他抹掉了零頭,各種理由不說,還他娘的一個勁兒叮不要讓他老婆知道。不過……他家裡好像一直有兩個矮小且伶俐的女人,到底哪一個是他老婆?
也許是聞到了拒絕的味道,對方鼻子眼睛殷勤地擠在一起,用戴著褐色絨布手套的手將一個大紅的盒子拎起來老高,上麵寫著桂林三花酒。
就算不稀罕這什麼破三花酒,大過年的,有理不打上門客。金屬鉸鏈乾澀的摩擦聲中,他打開了防盜門。
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王華東這三個字是被害人隨手拿來搪塞女友的。
莫高和梅一辰趕到現場的時候,地板上插滿了各色的小三角旗,屍體已經搬走,噴濺在牆上和床頭的血跡正在由紅變黑,一團疑似腦漿的物質已經凝固,粉筆畫出來的白色輪廓,頭左傾,軀乾半靠在床邊的牆上,四肢齊全,仿佛隻要施上某種魔法,就會搖搖晃晃站起來,說出現場這些人正孜孜以求的那個答案。
年沒過完,就發了這個案子。長假裡麵,半個城市都是空的,道路暢通得不真實。剛出外環線,就有人用隻有這個區域才允許燃放的煙花爆竹,預熱即將到來的迎財神儀式。再一眨眼,車就上了大橋,夕陽之下,一江金子一樣的春水正東流而去。
是死者的女友報的案。根據她的說法,她本來叫他一起回她家的,他說老板說了過年ktv生意好,願意留下來加班的話,可以拿到三倍的工錢。前一天下午五點不到的時候,她還和他通過電話。正通話時,有人敲門,他掛掉了電話。後來她發微信問敲門的人是誰,他回複了三個字王華東。半小時以後,她再打電話過去,手機關機,微信語音則提示暫時無法接通。一個晚上她一直打,一直無法接通,不等天亮,她就趕到長途汽車站,一路上各種胡思亂想,誰知打開門後就……
技術員說,屍體上沒有發現抵抗傷,換句話說,就是一記悶掉的,現場有用的東西,比如指紋、掌紋、非被害人或女友的血跡或毛發,都沒有發現,除了抽水馬桶裡麵一個沒有衝掉的煙蒂。經過二十個小時的浸泡,煙蒂上的字已無法辨認,隻約略看得出是三個漢字,末尾一個字約莫是“門”。大前門?哈德門?南天門?還是百樂門……
最後一個電話是誰打給誰的?莫高剛一開口,梅一辰就利索地攤開了本子,拔出了水筆。
“我打給他的。”女子低著頭說。隻見她桃紅色的滑雪衫上,白色的絨梗爭先恐後探出頭來,黑色緊身褲上絨線球星羅棋布,靴子上的銀色鉚釘此起彼伏。女子老家是江蘇啟東的,考到上海來,在長江口這個島上的鎮社區衛生中心當護士。按說,護士收入低不到哪裡去,加上大過年的,她不至於穿成這個樣子吧?報案的時候,她說男友被掠走的財物有金項鏈、金耳環、金手鏈、金戒指,還有一個筆記本電腦。這些東西的發票,她居然都拿得出來。該不會這些東西都是她出的錢吧……莫高覺察到梅一辰的目光。
“怎麼想到要打這個電話?”莫高問。
“就是想打個電話。”女子拾起頭來,厚劉海的籠蓋之下,眼皮有些浮腫,麵目還算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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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你為什麼要發微信問敲門的人是誰?”
“就是問一下。”女子開始摳桌麵上一個疑似香姻燙出來的坑。
“你認識這個叫王華東的人嗎?”
“不認識。”女子在和那個坑較勁。
“那為什麼要在半小時後又打電話給你男朋友?”
“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去上班了。”女子的手開始變得遲疑,坑的黑褐色邊緣有了鬆動的跡象。
“他在什麼地方上班?"
“在廣場邊上那間ktv做……領班。”女子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依次掃過麵前一男一女兩個警察,然後把目光定在那個有點兒老有點兒醜的男警察身上。
“他手機關機,你是怎麼想的?”
“也可能是沒電了。”女子的手複又回到那個坑上,越摳越用力,直到指關節發白,指尖通紅。
“做ktv領班,按說業務主要在夜間,這個時候手機沒電會不會比較奇怪?”
“就是有點兒奇怪,這也是我提前回來的原因。”女子放棄了那個坑,再次抬起頭來。
“你男朋友抽煙嗎?"
“抽的,他隻抽中華,軟中華。”女子很肯定地回答。軟中華…馬桶裡那個沒有被衝走的什麼“門”煙蒂,應該是凶手留下來的某種意義上的事後煙。
她的這些話,可以從ktv老板、她本人的來回車票、手機的位置以及通話和聊天記錄得到證實,也就是說,她有不在場證明。
沒有查到王華東,倒是查到一個同音不同字的王華棟,也住在這個小區。小區是很老的那種,灰突突的,隻有三幢四層磚樓,不容易分清誰是誰,死者和女友住在最裡麵一幢的303室,王華棟一家住中間一幢,也是303。王是三峽移民,老婆是廣西人,同住的還有老婆的姐姐和個剛剛三歲的小毛頭。一家人在對麵菜場賣水產,暫時沒有發現他和死者有什麼矛盾。
上到三樓,梅一辰在前麵敲門,莫高腳有點兒酸,站在樓梯轉角處點起一支香煙。正是晚飯時分,樓道裡都是炒菜的味道。沒人回應。再敲,隔壁鄰居的門窸窸窣窣一陣響,接著一股爆嗆的辣味衝出來,梅一辰接連幾個大噴嚏。噴嚏聲中,隻聽見有人用西南一帶的方言問“你們找隔壁老王家?昨天晚上沒看到他家燈亮,今天也沒聽到有人進出。”
跑了?莫高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煙,馬上掏出手機。命案發生後,疑點係數最高的,就是憑空消失的那種人。更何況,這個人的名字出現在死者和女友最後的聊天記錄裡。
一網撒下去,撈上來的隻有三個人在社區衛生中心住院的小毛頭,陪床的姐妹倆,王華棟本人不見蹤影。
姐妹倆矮小且伶俐,除了姐姐眉頭上有個明顯的疤痕,兩個人長得像是一個豆子掰了倆。她們說,前一天吃好晚飯,華棟說出去找老鄉玩,晚上不一定回來。不多一會兒,小毛頭哭著叫肚子痛,姐妹倆帶著去醫院看急診。打華棟電話跟他說小毛頭病了,他說正談個生意,回不來。
再往深裡問時,姐妹倆被分開來了,一個留著照看小毛頭,一個被叫到隔壁一間醫生辦公室。老鄉叫什麼,住哪裡,談什麼生意,矮小且伶俐的女人說不清楚。問知不知道小區裡發生殺人案,回答是剛剛聽病房裡有人說才知道的。兩個女人說法一致。至於王華棟前一天的行蹤,兩人都證實案發時間段他確實在家裡,是吃好晚飯才出去找老鄉的。
關於要不要問王華棟是否抽煙以及抽什麼牌子的煙這個問題,莫高和梅一辰商量過了,先不問,姐妹倆不問,王華棟本人也不問。煙蒂浸在馬桶裡,沒有被成功衝走,如果是嫌疑人留下來的,那也是他本人最不想知道和麵對的。
就算姐妹倆說的是真的,也得找到王華棟本人,這叫見底。就在第二網撒下去時,好巧不巧有路人打來了“110”,說有個人躺在路邊的綠化叢中,渾身酒氣,這麼冷的天,再睡下去要凍死的。民警趕過去,把人拎回派出所,灑醒後核對身份才發現此人正是王華棟。
莫高帶著梅一辰趕過去間話。直接問他知不知道他家那個小區發生命案,他說喝酒的時候聽鄰桌說,有個人在家裡被殺了,再聽下去,這人是鎮上最大那家ktv裡麵的一個領班、事情就發生在他家那個小區。他承認認識死者,但否認最近和死者有過接觸,當然也否認去過他家。至於為什麼喝那麼多酒,他說“老鄉灌的,一年從頭忙到尾,也就歇這幾天,得好好放鬆放鬆。”
莫高上前拍了拍王華棟的肩膀,手掌下麵能感覺到發達的肱二頭肌。一記悶掉,不給反抗的機會,是得要這麼壯。請他掏出所有隨身物品把汙垢填滿匙柄的車鑰匙、一張揉皺了的超市向物流水清單,還有一個沒有送出去的紅包,裡麵裝著一張十元麵額的紙鈔,沒有發現香煙。流水單上的時間是案發當日的十六點五十七分,地點是小區對麵一家小超市,買的是兩瓶桂林三花酒。王華棟說他買好酒就回家了,吃好晚飯以後才去找老鄉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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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華棟當晚和老鄉喝的,就是這兩瓶桂林三花酒。小超市的付款監控畫麵、喝酒的地方、灌他酒的老鄉、鄰桌八卦的人,都找到了,全部屬實。
反過去再問姐妹倆,王華棟明明出去過,至少去超市買過酒,為什麼警察問的時候卻說一直在家裡,沒有出去過。姐妹倆都哦了一聲,說好像有這個事情。
“一個人記不清也就算了,兩個人都記不清,這就有點兒怪啊。對這種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事情,沒有必要隱瞞,不隱瞞反倒顯得坦蕩。為什麼她們是反過來的?”梅一辰歪著頭問。
“總得給你們警察點兒小甜頭啊,萬一有鄰居說看到過他出現在小區裡,這個時候再說,哦,想起來了,是去買過酒。前麵沒說,說明沒有引起足夠重視。不重視,說明他們家和這個案子渾身不搭界….要麼真不搭界,要麼就是我們遇到的是高人。”莫高笑著說,“不過就目前情況看,在女友追問來人是誰時,用王華東這個名學回複、很可能是被害人有意不讓他知曉真正在場的人是誰。"
走訪過後,莫高和梅一辰才發現死者的女友省略掉了很多東西。
說起這位名叫小寒的姑娘,社區衛生中心的一位同事姐說,姑娘不大響,人家嘰嘰喳喳聊天,她拿本什麼外國小說看得人迷。大概一年前,有個男的來他們醫院吊鹽水,這人走進來就一股香水味,一身大牌,賣相好是好的,但眼神總是飄來飄去,一看就是浮浪之人。幾個護士上手紮都沒成功,是小寒一針見血,然後這男的每次來了都找小寒紮。過了沒多久,有一天,小寒找她,央求她下班後給她墮胎,她嚴肅地問怎麼回事,小寒支支吾吾,終於說了實話。她一聽,肇事者就是前麵那個眼神飄來飄去的家夥。她一共找她做過三次。她勸她,一年裡麵三次墮胎,這樣下去,太傷了,到真的要生的時候,還能不能生得出?小寒哼了半天才說他對橡膠過敏……這位同事姐還說,小寒家裡條件很差的,父母指望她寄錢回去幫家裡供弟弟讀書,她卻把錢都花在這男的身上,他們租的這個房子,也是她出的錢。小寒幾次想帶這男的回一次自己的家,給父母看看,可他總是敷衍,還和幾個女的暗度陳倉。小寒鬨,這男的根本不在乎,分手好了。每次勸,她每次都說,假以時日,他會收心的,他會變好的。去年冬天,捂著大口罩,都能看得出她鼻青臉腫,問急了,她眼淚冒出來,隻說了一句話除非我死,或者他死。
“看來,得把她找來。”
小寒進來的時候,帶進一陣寒風。她走到原來的位置坐下,低著頭,不看任何人。
莫高說“你男朋友叫什麼名字?”
小寒詫異地撥開眼前厚重的劉海,仿佛奇怪為什麼到了第二次見麵警察才提出這個問題,但還是很配合地進行了正麵回答。
“不對,你說的宋小江這個人不存在,他真名不叫這個。
偵探與推理
小寒先是副不肯相信的樣子,但看到麵前這一男一女兩個警察不是在開玩笑的表情,臉一下子垮下去了。
“你老家有男朋友嗎?”
“有過,早就分手了。”小寒的目光在桌麵上逡巡、顯然在找原先給她帶來安慰的那個坑。
“什麼時候分的?"
“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我是和前男友分手之後,才認識現在這個男朋友的。”小寒用手指小心觸碰坑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