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呼嚕聲和病人的複數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渾身酸疼。趙文華看到她,眼露凶光,說,就是你沒鋪防滑墊兒,我才摔倒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你來賠。井梅賠著笑臉說,先治病,等你康複出院,我們再說這件事情好嗎?你現在這脾氣對病情恢複可不好。如果那樣的話,你以後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趙文華的目光漸漸地冷下去,軟下去,透著恐懼了。夜裡,趙文華還是拉了,井梅給她更換。忙完,井梅說,現在住下院了,我得回去給您拿些換洗衣服,還要給陳叔叔做飯,做好飯,我再給你帶來。你彆著急啊!現在外麵這大雪的,打車都不好打。我爸那邊我都找人替我·…趙文華說,我兒子兒媳會給你加錢的。井梅說,您乖乖的,就好,快點兒好起來,我醫院家裡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覺得我不合格,不適合您和陳叔叔,就給公司打電話換人吧。趙文華不吭聲了。她讓井梅給她拍張躺在床上的照片,說,發給老陳,也發給兒子兒媳,我再發個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陳還在位的時候,前呼後擁的人們會不會來看我,還是老陳退下來後,人走茶涼!井梅想說,何必呢?但她沒說。井梅說,那我現在回去買菜做飯,陳叔吃完,我就給你帶過來。要是還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趙文華說,好的。我覺得你應該叫我“廠長夫人”。井梅笑了笑說,廠長夫人。她說完,屋子裡的幾個病人都朝著趙文華投過目光來。趙文華說,你笑什麼?我難道不是廠長夫人嗎?井梅說,是。
井梅出了病房,給丁文森打電話說,咋辦?我這邊現在也無法脫身啊!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這要醫院和她家裡兩頭跑…·丁文森說,如果你放心的話,就把你爸交給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說,我當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說,我們沒離婚之前,他對你也不錯,你就當儘孝也不錯。丁文森說,你對,行了吧。現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說,清楚得很。隻是,你畢竟比外人讓我信任不是嗎?再說了,你是和我才剛剛分開幾天的外人。你幫我,我會記得的,我給你補償。丁文森開玩笑說,肉償嗎?井梅說,少來,我夠意思啦!分開最後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說,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邊的,這邊儘管放心,儘管我從你丈夫變成你前夫,但我會儘力的。隻是,你如果責備你前夫的話,不能像責備你丈夫那樣了…井梅哼了一聲,說,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時候我給你轉錢。丁文森說,不是要肉償嗎?井梅說,去你的。想吃肉,找彆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後說話,你也要有所顧忌啦。丁文森說,哦,那我們打情罵俏沒問題吧,就當談戀愛了。井梅說,美得你。我已經受夠你們啦!你,還有兒子。哼。我要做個單數。丁文森問,什麼單數?井梅說,不告訴你。
井梅從骨科醫院走出好遠,才打到車。地麵上的雪,厚厚的。撒過除雪劑的地方,雪化了,濕漉漉的,透出瀝青的黑來。井梅先是去了陳向榮家附近的菜市場。她在挑著蔬菜的時候,看到豬肉攤那邊打起來了,是攤主和一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攤主一根排骨,被攤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著,不想去派出所。攤主說,那就賠我二百塊錢,否則,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說,我要有二百塊錢的話,我乾嗎要偷呢?我兜裡就十塊錢,再說,排骨,我也沒拿走,還給你了。我就賠你十塊錢。如果不行,你願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說著抱住攤旁的柱子。旁邊的人勸說攤主,說,這麼大歲數,算啦,既然她同意賠你十塊錢。同情的聲音越來越多。攤主還氣哼哼的。井梅走過來,拿出五十塊錢,扔給攤主說,夠了吧,把排骨給老人,讓她拿走。攤主撿起錢,沒吭聲,把那根排骨裝進塑料袋,扔給老人說,走吧。老人抱著塑料袋裡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沒說什麼,轉身跑開了。井梅繞到其它攤位,買了東西,往陳向榮家裡走。
老陳聽到腳步聲,已經挪步等在門前了。井梅開門的時候,看到老陳站在門口,嚇了她一跳。老陳說,你回來做什麼?不在醫院裡護理趙文華。井梅說,我回來給你做飯,再給阿姨帶飯。你以為我想這樣兩邊跑嗎?她換了拖鞋,開始做早飯。老陳說,趙文華給我發照片了,看樣子狀態還不錯。她沒為難你吧?井梅說,還好。要秋後算賬。老陳問,什麼意思?井梅說,阿姨偏偏說是我沒有給她在浴缸下麵放防滑墊兒,她才摔倒的,所以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我賠。老陳說,這不是碰瓷嗎?你彆聽她的。井梅說,不行,我就不乾了。老陳說,我家離不開你的。井梅說,那陳叔能給我做主嗎?老陳說,能。他說得很堅定。井梅在那裡忙活著,都眼淚汪汪了。老陳回書房去了。井梅邊乾活,還在想在菜場裡遇到的事情,她為什麼當時那麼大方?是哪根神經出現了問題嗎?還是她心軟,看不得老人那樣…·好吧,就仗義一回。她做了粥,還炒了個雞蛋,把之前拌的小鹹菜拿出來,給老陳端上桌,喊他吃飯。她也跟著吃了一口。老陳說,趙文華的份兒,留了吧。井梅說,放心吧,餓不著你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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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說,卡裡的錢你用。趙文華不知道的。
井梅問,多少?
老陳說,十萬吧。彆人當年送我的。井梅說,不會是…
老陳說,不是,是我幫人辦事兒所得。井梅哦了一聲說,要是…我可不要。老陳看了看井梅,低下頭喝粥。
老陳抬起頭來說,趙文華總不能放下當年的虛榮,這點你要擔待。
井梅說,沒什麼。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陳說,她不知道尊重人,這點很不好。我也說過她,總是居高臨下看人。
井梅說,我想居高臨下,還沒那個條件呢?這麼多年都是仰臉看人了,現在還是·….
老陳說,會好的。隻要自己活著有尊嚴就好,沒必要仰望誰。都是爹媽養的,都是活命,沒必要居高臨下,更沒必要仰望…
井梅說,您這也是退下來才這麼說的吧?其實啊,人啊,還是三六九等的,還是要拿自已當人,才行。
老陳嗯了一聲。
井梅吃完,開始給趙文華裝飯盒。她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沒有防滑墊兒,她心裡還是虛了一下。她關上浴室的門,拎著飯盒說,陳叔,我去醫院了,你再有事兒打電話,中午我回來做。
老陳說,中午,我剩飯對付一口,你就不用回來了。怪麻煩的。
井梅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井梅說著,開門走了。
外麵的雪,還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瘋了嗎?雪。雪的複數。人群的複數。車輛的複數。
井梅還是走出小區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還不是到骨科醫院的。如果井梅想坐,中途下車,還要走兩站地。司機說,上來吧,根本打不到車。井梅拎著飯盒上去,才想起來,沒有給趙文華帶換洗衣服。她想,中午回來的時候,再說吧。這忙亂的,腦子都不轉了。
老陳的兒子打來電話,說,阿姨好,我媽打電話說了事情,說什麼你沒給放防滑墊兒,才摔倒的,是這樣嗎?
井梅說,是吧。我不確定。當時,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兩位老人,就離開了,當時,我還問阿姨要不要我幫忙洗澡,她說不用,沒想到…如果你們認為責任都在我,我認。就當這個月,我給你家白乾了,月末,我就走人,你們找彆人來吧!
老陳兒子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就問問。我爸倒是很滿意你的。至於錢的問題,放心,不會少你的,隻要把兩位老人伺候好,讓我們在外放心。
井梅說,我隻是儘我保姆的責任,是我的工作。雖然這個工作很低賤,但我們也有尊嚴。
老陳兒子說,阿姨,你彆介意,我剛才哪句話說得不對,你多擔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車朝著骨科醫院走去的路上,她聽見手機響了一下,卡裡進來五千塊錢。她知道是老陳兒子打過來的錢。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裡聞出一股子腥味,介於海鮮和鐵的腥味兒,而她像一隻蒼蠅,嗡嗡的。此刻,單數的蒼蠅,在複數的雪中。已經有保潔人員在路上清理著路麵上的雪,鐵鍬和雪鏟和瀝青路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同時也伴著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壓的雪,被切開的雪,被推拉的雪,被撞擊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揚起來摔在地上的雪·…它們作為雪的單數和複數而尖叫。它們在這城市的街道和馬路上,被蹂躪和踐踏著。這時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是安逸的,享受著日光,靜靜地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在靜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醫院的兩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鐘。馬路上那些浩浩蕩蕩的除雪隊伍,像是要把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然後,把從地麵上鏟下來的積雪,還有垃圾,還有之前的灰塵,紛紛扔進去。除過雪的路麵,黑亮黑亮的,上麵有冰了,是鐵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變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氣中,在瀝青路麵上,結冰了。滑。一不小心腳下,就會摔倒,摔個四仰八叉,四腳朝天了,身體的四肢和背部接觸到地麵,還好些,隻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頭,是堅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腳朝天那種,後腦勺著地的話,可能就慘了,腦袋嗡嗡的,
輕微腦震蕩,神誌不清,昏死過去,都有可能。這麼說,絕不是聳人聽聞。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風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災難。所以冰雪路麵,井梅走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但這個時候,如果井梅這個單數真的摔個好歹,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幫她了吧。雖然,她從雙數變成了單數,但丁文森這個單數,還是有情義的。哼。那也不和他過了,井梅想。她這個單數,突然變得桀驁不馴起來。
井梅給丁文森轉過去三千。丁文森問,什麼情況?井梅說,彆廢話。你和我爸的吃喝。丁文森說,好嘞。我歇年假了。井梅說,辛苦你啦!丁文森說,這還像前妻說的話。井梅說,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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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梅到骨科醫院,到了病房,看到趙文華,她用惡狠狠的目光射著井梅。井梅沒去碰她的目光,說,現在吃飯了。趙文華厲聲說,咋這麼長時間?要餓死我嗎?還是老陳挽留你了?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偷腥的主兒。井梅說,雪大,車少,我這還是拚車,在骨科醫院前麵兩站地下車的,走過來。當然,井梅和趙文華說這些是沒用的。趙文華怔怔地說,我…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給她換紙尿褲,又是給她擦洗,換上新的紙尿褲,給她掖好被子,才開始喂她吃飯。那股子腥味兒又出現了,混合著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兒。井梅突然很喜歡那股子腥味兒,吸了吸,要吸進骨頭裡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兒,讓她忍受的。腥味兒,在心裡麵歡悅著,手舞足蹈了。趙文華吃飯的時候,說,你還沒叫我“廠長夫人”呢?井梅連忙賠著笑說,廠長夫人,請用膳。趙文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