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五分鐘我們就到了。司機手往前麵指,說完就打起了電話。
我從往事中醒來,瞧著車外,不遠處是一幢五層樓,周圍樹木繁茂,看樹葉,好像樟樹或者榕樹之類。樓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綠得如藍寶石,繁茂的樹根在水下清晰可見,讓我以為到了九寨溝。
此時我所在的城市還是烈日曝曬,這兒
卻清風吹來,甚是涼爽。車一到門口,一位著老式迷彩的小夥給我們敬了個禮,司機代伸頭致意。
進院子,兩邊闊大筆直的樹木,像一列隊伍迎接著我們,喇叭裡響著《戰土的第二瓶鄉》,司機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在腿上打著祜子,還跟著哼起來雲霧滿山飄,海水繞海碓人都說,咱島兒小,遠離大陸在前哨,風大準又高。
我真疑心走進了軍營。讓我醒過神的球場上不是年輕的官兵,而是一夥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樓前站著一排人,為首的是一個女人。司機說,我們院長等你了。
一個歲數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來,大著嗓門說,我是張一鳴呀,李曉音。三十多年了,她沒怎麼變。個子好像比過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發,穿著綠色短袖的體能服和藍色短褲,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利落精乾。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曉音能到我們這個山城來,我求之不得。說實話,三十多年不見了,好想你呀,新書出版也不告訴我,瞧不起人。她說著,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我平時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麵對如此的熱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動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來了,鬆開了我的手,行走時,不再跟我並排,與我拉開了些許距離,我知道她誤解了我,忙補救道,在車上我可是聽小劉講了你不少故事。
這個小劉呀,什麼都好,就是話多。不過,小夥子技術好,人好,在部隊當雷達兵,跟七八個人守著個小島,他給我說,不說話,就很寂寞,所以話多。
為什麼想著辦養老院呢?地方選在這兒對了,環境真好。
這兒原先是一所小學校,後來學校搬走了,我到這兒來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時間久了,就有了投資的想法。當我親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後麵臨著孤獨、無助和無法應對緊急情況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積蓄和賣房子錢,完成了這個心願。女兒大學畢業了,在貴陽部隊工作,有空了就來住幾天,說這兒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們一晃三十多年沒見了。走,到飯店,湜湜在那等我們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我陪你去。
這時,有人叫她,她說我讓人陪你,我忙說,不用不用,一個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還是原來的脾氣,好,客隨主便。一會兒我去找你。
當我一個人走進寫著老兵之家的大廳,發現一夥中老年人在學習室看錄像,牆兩邊懸掛著張思德、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雷鋒等十位英雄模範畫像,桌椅跟部隊一樣,全是統一的。我坐到後麵,細一瞧,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屏幕上的女兵走隊列練大刀舞扔手榴彈的片斷。
你們平常都看這些?我問旁邊一個穿著米色軍襯衣的老人。
戰爭片居多,昨天看了一個蘇聯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軍人愛看的,老人告訴我,邊說邊不停地指著大屏幕,你看這舞多棒,我們就愛看這,自從老伴走後,我在家裡悶死了。到這裡,跟戰友們在一起,好開心。瞧著這節目,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代。
對了,你也想來我們院?老頭說著,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說,來看看。
那你是踩點的吧,我可給你說,這地方真比家還親。我們跑步,走隊列,有時不想走了,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軍歌一放,那簡直就是口令。對了,前麵那個老頭,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個,比我大五歲,那是我班長,我們以班為單位,住宿吃飯和鍛練,跟部隊沒什麼差彆。有些人一住進來都不想回家了,我也是,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兒子上班,家裡也沒人管我,在這,我們吃飯、下棋、講故事,玩得像現在年輕人說的很嗨。我們還輪留幫炊事班做飯,包包子、餃子,做麵條,炒菜,既做得自己愛吃,又練了腦子,人嘛,不乾活,就廢了。院長老說,你們動起來,高興起來,想想,能一輩子當戰士,多開心的事。老人滿頭白發,可一點也不落伍,手機裡的音樂聽起來還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結實。我每天要走一萬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須的,走得多了,對身體就好。還有,我們也練大字,唱軍歌,講故事,練腦子嘛。老頭又說,你瞧,我還玩抖音呢。
這時,一個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聲告訴我說,那是副班長,最近看他老一個人呆坐著,借下棋要給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進一間四人房間,全是部隊的布置,白床單,綠被子,被子疊成了豆腐塊,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們當年一樣用的製式衣櫃和床頭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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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兩人一間的,都是年紀比較大的,級彆較高的,跟部隊住宿安排差不多。每個房間乾淨整潔,老人在讀報,或在看電視,玩電腦。有個穿著八五式軍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揚,行了一個灑脫的軍禮,我忙還禮。他笑著說,你是哪個部隊的?也是慕名而來的吧。
走廊最西麵一間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門楣上寫著軍旅博物館。我很好奇,一推門,門沒鎖,裡麵燈火通明,由牆上展板、架子、地麵展櫃組成,收集著各個時期兵們的照片和軍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戰時期一個老兵的鋼盔,中間有隻彈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軍三級軍士長的肩章。細細打量全館,乍看,跟部隊的史館差不多、可再一瞧,就發現兩樣了,原來裡麵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們有駕駛員、衛生員、電話兵,職務最高的也就是個團長。左邊是主人公們的從軍照,右邊是現照。他們能進這個民間博物館的原因不是英雄模範,而如前言所寫
生命中,一定有段歲月,讓你刻骨銘心。人生長河中,一定有些人,讓你永生難忘。
一身綠軍裝,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就是我們相遇
隻要你在軍營真誠地走過,天上的一片雲,營地裡的一朵花,都會記得你曾經來過。
那麼,戰友,請到軍人之家來,我們與你重溫軍旅歲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記憶。
隨後就是一麵牆的兵們照片牆。一個80後兵,嘴笑得合不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雙手舉著一張軍校錄取通知書,上麵寫著我最開心的一天。高個90後兵,擁抱著流淚的母親,下麵圖注當了兩年兵回家,你看把媽媽想得都流淚了。還有一位八十歲的老兵收藏的各個時期的領章、肩章,許多我這個老兵都沒見過。
一個女兵寫給遠方戀人的情書,竟也在上麵,我仔細一瞧,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兵跟我同年,信是她當兵後第二年給戀人寫的當兵就是上大學,你在工廠當不了先進,咱就沒共同語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貧愛富。隨信寄上我織的毛衣,你猜猜這花紋是什麼,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豔紅的唇印。把抹了口紅的嘴唇輕輕觸到信紙的落款處,是我們那時最動人的愛的表白。牆角的玻
璃櫃裡,一個白色細頸玻璃瓶裡裝著七顆豆,是一位戰士從營區樹上摘下寄給女朋方的。而一枝乾花,又是一個軍校生寄給遠方同學的。
在一張張或單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著槍在照相館擺拍的新兵,有坐在軍艦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飛機前假裝托著機翼的空軍列兵。還有一個穿著廚師服的下士揮著鐵鍬似的鍋鏟,在大鐵鍋裡翻炒著菜。他額頭上的汗珠讓我禁不住想幫著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頭玻璃櫃裡放著兩本筆記本,一本封麵寫著《帶兵日記》,另一本攤開著,上麵的字跡或稚嫩或灑脫,還有抹黑的幾行字。一塊拳頭大的深灰色石頭,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上麵沒有刻意的花紋,更無獨特的造型,顯然沒有收藏價值,可一看下麵的說明,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戰士在搬離營區訓練場時撿到的。
不遠處的視頻,我點開,是位老兵講著自已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聽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淚。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個時期的軍帽、軍服、武裝帶、膠鞋、皮鞋、水壺、雨衣、針線包,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帶、舊飛行帽。還有上麵繪著領袖頭像的入伍通知書、過去部隊放電影前加映的手繪幻燈片、油印歌譜、金屬哨子、行軍路線圖、火車票、穿了許多孔的胸靶、參戰紀念章、軍功章、水杯,還有深紅色的塑料飯票,上麵寫著某某部隊的理發票、澡票、信紙、印著紅星的白色背心、生鏽的軍號、手寫體的軍旅歌本、繪著彩色圖案的黑板報、艦艇模型…·這些小物件單獨看起來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樁樁聯接起來,就鑄成了一座讓人懷戀的軍旅紀念碑。
我一件件看著,不禁想張一鳴一定看過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這本書,看來她這一輩子愛讀書的習慣還是沒改。
這都是全國各地老兵們無償捐贈給我們的。司機小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指著被燈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櫃解釋說,對了,你看這顆空彈殼,是我打靶後沒舍得扔,拿了回來,院長看到,就擺在了這兒。
上麵的這幾張照片,是我拍的我們部隊的食堂、禮堂、訓練場、圖書館,那張是我們全班戰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隊,我就來到這裡,看看他們。因為改革,我的老部隊番號沒了,戰友們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隊若在我心裡,它就永遠存在著,你說是不是。
說得好。
對了,你的這幾本書是院長讓我剛買的,還沒來得及讓你簽名呢。你看,這是最新出的,我們行動快吧?
每每在熟人麵前看到自己的書,我就不知所措。隻能不停地說,不值得,慚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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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時小劉的電話響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戰友》鈴聲,他出去接電話了。
我馬上快步離開放我書的展櫃,前麵一張發黃的貼著塑料膜的準考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沒想到這是張一鳴的。因為準考證丟了,張一鳴才沒進得了考場,它是在哪找到的?
懷著疑問,我花了一小時,仔細看完了這個雖然稚嫩但頗啟發我的軍旅博物館,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輩軍人怎麼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後輩是如何過的。一股強烈的衝動使我很想寫下軍史上沒有的默默無聞的他們。
一出老兵之家,我遠遠就看到張一鳴站在院子的一輛寶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來說,走,吃飯去,路不遠,咱們走著去。
你們這空氣真好,還有這山水,好美。邊走邊看,也是享受。
你這話我爰聽。張一鳴開心地說,小有小的好。
我們倆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說些什麼。老戰友見麵,本應有很多話要說,總不能就這麼冷場著,作為客人,我感覺自己不主動說話,好像對不住老戰友的盛情接待,便問,你們這個老兵之家辦得真好,光收集這些資料怕費了不少功夫吧。
還好,我希望它將來能和我們這兒的山水一樣,成為當地獨特的名片。張一鳴極力裝得淡然,但神情頗為自得,讓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時的她。那時,她就像一麵旗幟,讓我時時向她看齊。
你都博士了,又在軍校當教授,是我們那批兵裡,乾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離將軍一步之遙,一定要給我們多提寶貴意見,我畢竟在這個小山城裡,看不到更廣闊的世界。張一鳴謙虛地說著,竟打開手機,說,我要記下來。
彆這麼一本正經的。我讓她收起手機,說,不過,我倒真有幾條意見,說得對不對,僅供你參考。
快說,我聽著呢。
第一,總體我感覺資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說現在的資料還較少。比如官兵愛看的書和雜誌都過期好久了。《解放軍生活》《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畫報》新雜誌,我收集後給你寄過來。
太棒了,謝謝,不愧是老戰友。張一鳴說著,摟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她馬上說對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臉紅了,說,瞧你說的。對了,第二條,要跟咱現在的部隊掛鉤,要有新時代的氣息。比如,士兵講故事裡,可以開個欄目,就是講講勳表中哪一枚對自己意義非凡的故事。
勳表?她睜大了眼睛,剛才還稍息著的一雙大長腿立即收了起來,人瞬間站得筆直。
就是現在我們軍上衣前佩戴的勳表,上麵記錄著官兵獲得的榮譽、執行重大任務、平時表現、兵齡、任職情況。
呀,這個好,這個好,得加上。還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強笑笑,看你說的。對了,我家裡還有多餘的軍用物件,你不知道現在軍裝除了春、夏軍裝,還有禮服、迷彩服、體能服、作業服,樣式種類既齊全又舒適,還有我們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寫的稿件,發表夠不上標準,扔了又舍不得,裡麵許多事,還是挺鮮活的,就存放在你們的博物館吧。
妙妙妙,她興奮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搖著。這次,我沒再躲。
這個館創意獨特,是個體化的軍旅博物館。如果說軍事博物館是大江大河的話,你們這個軍旅博物館就是一條充滿活力的小溪,春風化雨般地鐫刻著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堅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義和價值,在社會上產生不可估量的價值。在我的采訪文章裡,我就此要專門寫一章。
謝謝你認可,我就一個保姆,一個開壽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給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總結和認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問她這麼多年怎麼過的,可一聽她這話,再看她眼神,放棄了,又開始談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發現除了與她談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話題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隨著落日暗淡了。看著她的背影,我沒想到,離開部隊多年,她的身姿還是那麼挺拔,神態還是那麼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