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的時候,來了一群羊。
車停在山腳下,一塊平地,兩個足球場大,幾處砂石堆起來的土丘,一口水塘,視野寬闊。緊鄰著大海線公路,對麵是新湖嶴水庫,三麵環山,山形奇特。日出時,太陽到某個點正好卡在兩個山頭之間,陽光鋪在湖麵,形成一道霞光。日落時,太陽卡在山頭間的另一個點,也是湖麵一道霞光。這就有了本地一處有名景點,叫作天光浸湖。
我家離此地二十分鐘車程,那天早上,起來覺著悶悶的,乾什麼都提不起勁,身子似懸在半空,腦袋嗡嗡作響,了無著落,特彆想來看一次天光浸湖。
羊來的時候,我在車裡已坐了一個鐘頭,盯著車窗外,保持一種出神的狀態。霧和羊是一起來的,起初朦朦朧朧鋪了半片天空,漸次變濃,山腳的平地上散落著幾個帳篷,都是慕名來看天光浸湖的遊客。霧把周圍弄得遮遮掩掩,像有股液體在流動,第一頭羊闖人視線,我從沒看過這麼大的羊,跟一頭小牛似的,頭頂兩隻犄角呈螺旋形,打了兩道彎,尖銳處像把刀,鋒芒畢露。它渾身是毛,白色帶著灰黃,下巴處的那一叢茂盛無比。然後是第二頭、第三頭、第四頭…·臣民一般尾隨而至,溫順的、恭謹的。
我開車門,輕輕關上,靠近羊時,起了個念頭,想把為首的那隻扒了皮放在火上烤,眼前浮現羊肉沾了胡椒粉滋滋響的畫麵。我向羊群走去,羊低頭吃草,平地上有幾叢草,枯黃乾瘦,羊群瞥了我一眼,不為所動。我壓低身子,伸手抓住最小最瘦那隻的後腿,它踩了雷似的蹦起來,咩一聲,霧中閃出一人影,向這邊打量了許久的樣子。
喂,他說。
是個六旬老漢,背著手,在暗的霧中形同鬼魅。
他說,你動我羊乾什麼?
我說,以為野羊呢。
他說,野羊長這樣!
他整個浮現了,高、瘦,五官刀刻般,左眼邊有個疤,留著一下巴山羊胡,喚了兩聲“哆哆”,羊群兀自走開。
我說,這還叫得回來?
他說,乖得很,認路看景?我說,是啊。
他說,起霧了,晚上看不到景,要趕明早。我說,哦。
他說,住哪呢?我說,帶了帳篷。
他說,露天潮,帳篷不管用,住民宿?我說,你家的?
他點點頭。
我說,以前怎麼不知道這兒有民宿。他說,剛開不久,接點生意,住不住?我說,住。
他在前,我在後,跟著上了坡。
這坡起碼有斜五十度,大塊石頭和碎石子壘砌成,踩在腳下,不時會崴一下。天色徹底暗了,時間是六點,坡上,半山腰,坐落著一排平房,泥牆、鐵皮頂,房子邊開辟菜地,有口井。老伯推開最外的間房,迎出婦人,是老伯的老件,拿了串鑰匙,領我到隔壁一間,開門,撲來陣怪味,四四方方的屋裡朝南開著一扇窗,水泥地上壘出張石頭床.鋪著席子、卷著被子。
老伯說,早點休息。
我在石頭床沿坐了一會兒、那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再次襲來,最近時常這樣,冷不防的,叫人除了發悶和無來由的沮喪,找不到更好的事做。前陣子還為此丟了工作,單位領導說我好幾次開會的時候,突然走神,眼睛直勾勾的,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喪屍,叫他挺害怕。那家夥大概經常看《生化危機》這類片子,平時對我算客氣的,但在工作中,確實沒領導喜歡我這樣的職工。我拍拍屁股走人,感謝他半年的關照,連最後那半個月的工資都沒要。
睡覺太早,一個人待著又無聊,起身,出了屋子。
霧散了,能見度極佳,山坡上空氣清新,抬頭能見到夜幕中的星星。我張開手臂,猛吸了口氣,看到不遠處菜地旁坐著老伯。和之前在霧中一樣,他總是冷不丁閃現在我麵前,有預謀似的。他坐在一條小矮凳上,屁股把凳麵整個壓在下麵,隻露出一邊一個角。旁邊還有一把這樣的凳子,我過去打了招呼,他在喝酒,一個頸口狹窄肚子大的玻璃瓶,裝的是白酒,捏著頸口,往嘴裡倒的架勢比喝啤酒都帶勁。
他說,沒睡呢?
我說,睡不著。
他說,早是早,才八點。我說,你也沒睡。
他說,上年紀了,睡覺沒意思了。
他說自己姓王,找於是叫他王伯,他讓我憑上坐,晃了晃酒瓶,問我喝不喝,喝,他就去屋拿個杯子來。
我說,不喝。
他說,自家釀的。我說,那也不喝。
套,結果波他親太他媽操蛋了
他說,水大
我說,我爸把他包得粽子泥,辦喪事的
王伯歎了聲
我說,酒瓶
我和他就著子濃濃的穀子味
我說,人想他說,那是我說,你怎他說,那座我說,哪座
他指著民說,就是那座,
我說,礦1
他說,采
他喝了一口,從口袋裡掏出一粒蠶豆庫嘣咯嘣咬著。
這位置望出去,整個水庫儘收眼底,我3一次站在高處看水庫,山巒環抱下的這一準大在月光下寧靜安謐。沒有風,湖麵平整像塊線子。東邊是堤壩,斜麵上碩大五個紅字新禦看水庫。西邊通到陸地延伸處,與岸相接,大海線公路走勢平緩,對麵的山巒線條起伏,這地方成為一景還真不是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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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說,你哪個鎮子的?我說,大碶。
他說,大碶好,模具出名。我說,建這水庫我家出過力。他說,可不是,當年是個壯力都來了,你家匙
我說,我爸。聽我爸說,水庫是一鏟一鏟挖出來的?
他說,何止,十來噸的石塊用扁擔挑、死過人,被石塊壓死,中暑倒下走的都有。那年頭,苦是苦,人好啊,集體勞動誰都不帶退的,比自家的事都上心。他又喝了一口酒,掏出一粒蠶豆,牙口真好。
他說,建水庫好,發電,防洪,沒水庫前,年年台風下麵的鎮子被水淹。
我沒搭腔。
他說,你爸可好?我說,死了。他說,怎麼就死了?我說,零七年。
他說,那我知道了,那年水大,怪不得水庫。我說,我沒怪水庫,潰壩了,就這麼回事。
他說,天災,也有人禍,早幾個鐘頭泄洪,不至於潰壩,還有泥石流。
我說,王伯是這樣,這事我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弄不明白,你說一個人建了一個防洪的水庫,結果被他親手建造的水庫給淹死了,這不是太他媽操蛋了嗎?
他說,水大,怪不得水庫。
我說,我爸挖出來時,過了一禮拜,泥石流把他包得粽子似的,兩顆眼珠都沒了,眶裡都是泥,辦喪事的時候,人用木偶充當的。
王伯歎了聲氣,不容易。
我說,酒瓶遞我,喝點。
我和他就著瓶口,一口口接力喝,這酒,有股子濃濃的穀子味,酒精度大概在五十度以上。
我說,人想起些不痛快的事,喝酒是最好的。
他說,那是。
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裡開民宿?
他說,那座山。
我說,哪座山?
他指著民宿對麵白森森的山壁,畫了個圈說,就是那座,是個礦山。
我說,礦山?
他說,采礦,礦石懂不?石英、雲母、銅鐵金銀·…十年前,有個香港老板,做礦石生意,來到這裡,看中這座山,說是礦山,能采出礦石,和當地部門簽了協議,辦了開采許可證。我當時正好沒工作,在家閒著,前幾年去外地挖過煤,他不知怎麼托人找到我,說彆處還有業務,自己常年在外,顧不到這裡,讓我全權負責。開的工資高,我一待業人員,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拉起一支隊伍,設備、證件、人員,全齊備,動手乾。乾了幾年,倒是采出不少礦,他定期過來,集裝箱一車車發往東歐,那邊人喜歡這些礦石,大的讓工匠整塊雕刻作擺設,小的合成人工首飾。幾年後,發生了幾起落石事件,有人向上頭打報告,說開采作業影響山體結構,破壞了自然生態,存在安全隱患。上頭派了工作組來調查,也怪我,不專業,安全工作沒到位,不懂跟人打交道,調查結果出來,暫停作業,責令整改。那香港老板得知情況,來過一次,那天我們就在這坡上吃的飯,喝了兩瓶酒,老板對我說,他彆處的業務也出了些問題,等有精力了再解決這裡的事。他說他接觸過的包工頭屬我最負責,他一直把我當朋友,敬了我一杯酒,告訴我一個秘密這礦山有寶,這是一座水晶礦。我說,沒見采著水晶啊。他說,不是沒有,時機未到,水晶不是那麼好采的,藏在礦山最深處。他拿出一樣東西,托在掌心,燈光下,白光光的,指甲蓋那麼大一顆,我頭一回見到水晶,說,這得值多少錢?他說,這是天然水晶,沒經過加工,給你的。我說,這怎麼行。他說,你當我是朋友,就收下它,你要向我保證,穩住陣腳,千萬不能撤。我說,行,我保證。
我說,後來呢?
王伯說,調查組又來過一次,整改結果沒過關,直接下了禁令,吊銷了許可證,然後在礦洞口砌了一道三米高的牆,封死了礦山。
我說,那老板呢?
王伯說,沒再回來,一點消息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