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壓水槍衝洗石子地坪的嘩嘩聲把莊淵吵醒了。她按亮手機看一眼,嗬,一覺睡了七個小時呢。揉揉眼睛,她伸手撩開床側的窗簾一角,外麵正方形的庭院儘收眼底。果然是房東。這房東每個周六早上都在院子裡洗車,洗完車馬上衝洗石子地坪,然後打開兩扇厚重的鐵門,駕駛著閃亮的銀色標致轎車一溜煙出去,把她們三個留學生和樓上樓下數目不詳的其他租客們扔在這座老公寓裡,繼續各自局促的生活。
樓梯拐角處的盥洗室傳來輕微的水流聲,有人已經起床了。莊淵住在這套小複式半開放空間的上層,躺在床上探一下身子就可以看見客廳和另外兩間寢室的門。客廳沒人,寢室門一扇洞開,另一扇緊閉。兩位舍友從昨天下午就不見人影,晚上回來得一個比一個晚,莊淵整晚都在公寓,要不是加入了段玉的手遊群,她一個人真能無聊死。
在手機上打遊戲一直到淩晨2點,這在莊淵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任性之舉,等會兒連線時如果據實以告,媽媽聽了一定抓狂。毫無疑問,一個沉迷於打遊戲的孩子,在媽媽的認知裡已經接近或約等於不良青年了。曾經聽媽媽念叨過,說她派出所轄區接報一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失蹤,家長急得快瘋了,最後在某家網吧裡找到了。還有,某個單親家庭的女孩兒,偷偷跟著一個男孩兒去網吧玩,結果被男孩兒拐跑了,從此音訊全無…媽媽沒少跟這類群體打交道,因而對上網打遊戲深惡痛絕。在媽媽看來,網吧和遊戲無異於洪水猛獸,摧殘了多少祖國的花朵。而此刻,作為公派出國的北京外國語大學交換生莊淵,遠在萬裡之外的巴黎,隻要想一想媽媽聞遊戲而色變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
一輩子生活在各種各樣條條框框中的媽媽,腦子裡成天裝著那些所謂的大局,什麼事都要講個規矩,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活得太累了。
可是媽媽怎麼會突然過問起段玉了?聽她的口氣,似乎是發現段玉與她的一個師兄有什麼瓜葛,具體怎麼回事,媽媽那天在微信中沒細說,隻是囑咐莊淵抽空跟她視頻一下。
自從結識了段玉,莊淵好像在巴黎發現了另外一個巴黎。段玉和莊淵是完全不同的一類人,她自由自在,隻為自己活,隻圖自己高興,她的口頭禪是“好好掙自己的錢,彆的都無所謂。”依照她的指點,莊淵碰到的生活難題都能迎刃而解,比如丟了手機該怎麼辦,申根國家的交通優惠卡如何蹭,哪裡的古著店能買到既便宜又好看的衣物和飾品,哪種可頌麵包更對自己的口味,還有,哪家中國餐館有正宗四川火鍋。段玉在遊戲中更是如魚得水、又炫又酷,她在速度、位移和爆發力上都超級棒,而莊淵作為一個新手,隻有膜拜的份兒。
去年聖誕前夕,大使館舉辦慶祝中法建交50周年的活動,莊淵和段玉在茶歇時碰巧撞見,當時她倆同時伸手去抓冷餐桌上的一個蛋糕夾,發現對方意圖後又同時縮回了手,略微尷尬地互相謙讓一番,脖子上掛有藍色誌願者胸牌的莊淵做了個“請先用”的手勢。段玉朝她點頭表示謝意,隨後果斷地夾起一個薄荷色的馬卡龍小蛋糕放進自己的托盤裡。薄荷色正是莊淵最喜歡的顏色。
媽媽喜歡飽和度高的紅色和藍色,年紀漸長後漸漸傾向粉紅粉紫色,她覺得女孩子喜歡粉嫩的顏色理所當然,想不通為什麼莊淵從小討厭穿粉紅蕾絲裙的洋娃娃,討厭一切紅的和粉紅的衣物,她一直為兩歲的莊淵不喜歡那件漂亮的生日禮物耿耿於懷。洋娃娃是她在金楓市中心的華聯商場買的,花了小半個月工資呢。
媽媽不懂,淺綠和淺藍才是莊淵的心頭好,除了唇彩,莊淵從來不用帶紅色或者粉紅的東西。
莊淵接過段玉遞過來的蛋糕夾時,隱隱覺得自己手上也沾上了檸檬和香橙混合的氣息,那是對方身上的香水味。她夾了一個同款蛋糕,放在手中的小碟子上,同時俏打量起眼前的女孩兒。女孩兒看著像是自己的同齡人,高挑清瘦,眉眼俊朗,層次分明的短發漂了幾縷藍紫色,很有設計感的寬鬆白襯衣搭配淺藍色緊身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高幫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清新脫俗。她那不羈的個性表現在左耳輪上紮著的五個銀色金屬環,以及右耳後側小小的刺青。
她們站在長條餐桌的一側吃蛋糕,戴著小白帽的服務員殷勤地跑過來問她們要什麼咖啡。“卡布其諾。”她倆異口同聲,說完對視了一眼,又一次禮貌微笑。
段玉這才注意到莊淵胸牌上的身份信息,她放下手上的托盤,從挎包裡掏出一張名片“鵬飛集團國際貿易公司駐法商務代表段玉”。莊淵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女孩兒年紀輕輕已是個正經商務代表了。
“莊小姐,既然您是翻譯,我有一事請教。”段玉從包裡翻出一個文件袋,抽出某一頁來指著上麵的一段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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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淵看著段玉黑亮的指甲片停留的地方。“verserv.t.,”繼而迅速把上下文瀏覽一遍,“這是交納的意思,有時也可譯作支付。”
“謝謝您,看起來您不比我大,但我得叫您莊老師。”
“客氣了,叫我小莊就好。”嘴上這麼說著,莊淵心裡難免有一點兒小小的成就感。她把文件遞還對方時意識到,自己的十個指甲都是祼的,她和媽媽一樣,從來沒嘗試過美甲。為了不冷場,莊淵禮貌地問,“請問你們公司具體是做什麼貿易的呢?”
“這個嘛,莊老師您看,整個大廳裡布置的燈飾、橫幅、聖誕樹,還有這些聖誕老人的帽子、鞋子、禮物盒子,包括我們手裡拿的托盤,這些東西都來自中國義烏。我們公司就是做類似這樣的跨國貿易的,把中國的商品運來法國,再把法國的葡萄酒和化妝品運去中國。”
“厲害啊,這麼說我在這裡能買到中國製造,都是你的功勞呀!”
“誇張了,我隻是這根長長的鏈條上一個小小的環節罷了。”
接下來,段玉又給莊淵科普了航運和空運的差彆,安利了新開通的中歐班列。聽說一列火車居然可以拉著集裝箱從浙江義烏直接開到法國裡昂,中間經過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白俄羅斯、波蘭和德國,差不多二十天跑完全程,莊淵吃驚不小“這麼大的事,為啥我沒聽說過?”
段玉說“有什麼奇怪的,你又沒學過商務,即便是教我商務的老師也不一定知道這些實務。就拿我來說,如果我們鵬飛集團沒有下麵的物流公司,這些事我也不知道呢。”
兩人聊得正投人,茶歇時間結束了,一個乾部模樣的中年人招呼大家去前廳合影。上百人集中在前廳裡,在攝影師沒完沒了的鏡頭調度期間,莊淵和段玉的聊天還在進行。
“今天火車又誤點,我來的時候在地鐵站等了好長時間,聽說司機在鬨罷工,一會兒我還得去一趟學校圖書館呢。”莊淵低聲抱怨。
“彆擔心,我們有車,可以送你一程。”段玉突然盯著莊淵認真打量了片刻,“莊老師,我覺得你塗一點兒口紅拍照效果會更好,你需要嗎?我這兒有加耶同款。”
提起加耶,兩個女孩兒又找到了共同的話題。“說起來,我喜歡加耶勝過總統現任女友瓦萊麗。”
“完全讚同,他的前任羅亞爾我也喜歡,就是對現任女友不感冒。”
“前任給他生了四個娃,還保持未婚,這就是法蘭西的浪漫吧。”莊淵感歎。
“你想要這樣的浪漫嗎?"段玉揶揄地看著她。
“我?想都不敢想,我要是打算不結婚就生娃,得先過我媽那一關。”
“如果是你自己的選擇,誰都乾涉不了。”段玉的語氣很自信。
“嗬嗬,你要是有個當警察的媽,就不會這樣說了。”
“哦…”段玉眉毛一挑,再次把莊淵從上到下快速掃瞄了一遍,確信對方不是在炫耀。“來吧,擦點兒口紅,保證上相。”段玉不由分說扳過莊淵的肩膀,手裡一管口紅已經擰了出來。
莊淵瞥見了亮黑管身上的ce字樣,不由自主輕輕抿攏雙唇沒有一個女孩兒能拒絕香奈爾。
“莊老師打算學業結束後就回老家嗎?"留影過後,大家陸續走出大使館,段玉把莊淵領到街角一個小停車場,兩人上了一輛雷諾商務車,她讓司機往第六區方向開。
“我想去上海工作,離家近,老爸老媽就我一個女兒呀。”莊淵從前排的反光鏡中瞥了一眼自己,烈焰紅唇不但提升了自己的顏值,還顯現出一種成熟氣質。莊淵有點兒不認識鏡中的自己,一直以來,她都隻是個乖巧的女學生。“段小姐你呢?打算繼續留在巴黎嗎?父母不想你嗎?”
“父母…”段玉的神情冷淡下來,“他們都不怎麼管我,我自己一個人過挺好的。”
莊淵沒注意到對方的變化“好羨慕你啊段小姐,你不知道,我媽那是職業病,老喜歡管彆人,管我,管我爸,什麼都要管。一想到回去以後又得時時被她管著,真是愁人。”
段玉輕輕“哦”了一聲“也許,有人管才是幸福呢。”
“你父母是做生意的嗎?做生意的一般都很忙,沒功夫管孩子。”
“可以這麼說吧……”段玉顯然不想深入這個話題。
下車前,莊淵和段玉交換了聯係方式,約定另找時間再聚。
讓莊淵百思不解的是,遠在萬裡之外的媽媽,一個已經快退休的老警察,不但知道段玉,還知道段玉和自己有交集。
雖然莊淵有時覺得媽媽不同於其他人的媽媽,比如她永遠都能在家裡所有人之前準確推斷出懸疑劇裡的罪犯,能夠隨時拆穿老爸種種自作聰明的小伎倆,比如他偷偷去買彩票,比如想給她製造生日驚喜的計劃,比如他為了博取狗子的忠誠買回家藏起來的各種寵物零食。除非媽媽故意裝聾作啞。事實上,她經常裝聾作啞,要不然,彆人說到五六她卻已經猜到七八的人,的確不太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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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不快樂,媽媽總是憂心忡忡。她討厭驚喜,警惕所謂的快樂,回避一切需要碰運氣的事情。她常說,能保持正常就已經很好了,你們不知道,永遠都會有壞事情發生。她還說,你們不知道社會上有多少壞人、他們都乾了些什麼,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他們還會乾出什麼。
莊淵曾經聽她跟爸爸嘀咕,在刑警隊當了十二年內勤,彆的不說,隻說她統計過的刑事案件,那些報表上的立案數據和破案數據,那些在逃人員和抓獲人員,隨便算算,這個未破和未抓的比例都很嚇人,也許是這些因素讓她對身邊的世界始終樂觀不起來。但這是她不快樂的原因嗎?
媽媽從沒踏上過法蘭西的一寸土地,沒呼吸過這裡的一口空氣,憑什麼她可以掌握自己的交友信息?
莊淵和段玉總共才見過兩次麵,還算不一上是朋友,大使館一彆後,她們各忙各的都很忙,沒工夫管孩子。文持術平發區(漢商區事,偶爾的交流也僅限於社交平台。不過,段玉從不曬朋友圈,她說她工作以外的時間都交給了遊戲,還說她喜歡的人物沒有一個是活在現實世界裡的。
段玉工作中使用的是商務英語,她的法語水平僅能應付日常會話,偶爾她會為了文件中法文和英文譯意的差彆去找莊淵求證,莊淵總是第一時間回複,不管自己的功課有多緊張臨近寒假,她的時間大多用在對付老師布置的作業上,常常為了一篇小論文整日泡在圖書館裡。
媽媽可以在一張合影上準確地指出某人,包括姓甚名誰、父母是誰。這事太過離奇了,離奇得讓莊淵抓狂。
和媽媽視頻時,媽媽正在浴室裡給狗子洗澡,狗子不情願地在浴缸裡嗷嗷著,不時地甩甩濕毛,弄得浴缸內外泡沫飛濺。爸爸把手機遞進浴室,媽媽順勢把渾身泡沫的狗子移交給他。
“媽媽,那天你問我段玉的事,你怎麼知道她呢?”
“丫頭你忘了,上次你說跟一個朋友去蹭年會,吃了火鍋和餃子。我問你是哪個朋友這麼有本事,你說是一個東北女孩兒,在巴黎工作,你們在大使館的活動裡認識的。”
“我說過嗎?她怎麼了?"
“湊巧你這位東北朋友正好是陶然叔叔要找的人。他拿你們的合影給我看了,跟你曬在朋友圈的一模一樣,但他是從大使館的官網上扒下來的。”
“他沒事扒大使館的照片乾嗎?還有,你光看照片怎麼就能肯定我和段玉認識?"
“直覺吧。”媽媽在視頻裡看起來有點兒陌生,大概是戴了老花鏡的緣故,“我看那姑娘和你塗著一樣的口紅,你很少塗那麼豔的口紅,所以……”
這個理由比較有說服力,但她的疑問並沒有完全得到解決。“陶然叔叔為什麼對段玉感興趣?段玉犯事兒了?”
媽媽的回答讓莊淵難以置信“他剛剛得知,段玉是他的親生女兒。”
“啊?段玉是陶叔叔的女兒?媽,我可真給你弄糊塗了。陶叔叔不是一直單身嗎?你還給他介紹過對象。他又打哪兒冒出個女兒?”
“這事說來話長,一兩句解釋不清楚。你想想你陶叔叔那對招風耳,還有那表情,那眼神…”
“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有點兒像。可是,陶叔叔是段玉她爸,誰是她媽?”
“就是…那個段雪。”
“什麼叫‘那個段雪’?說得跟我認識似的,段雪是誰?"
“你還記得我寫過一個長篇偵破通訊嗎?在市報上連載過的,段雪就是那個女主角的原型。”
“我想起來了,我在電視上見過她。什麼女主角,那是女主犯!天哪,陶叔叔和那個女主犯生過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在巴黎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