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到了槜洲市區,但根本沒想過回家。比起辦案,回家對他來說是一件遠比工作累人的事。如果說父母那個家也算是他的一個家,回到那裡隻會更累,光是想一想他就腦殼疼。父親的沉默和母親的嘮叨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這力量總壓得他抬不起頭。在他們眼裡,兒子的誕生相當於一種殘缺,不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就時時催著他找補。
高考上了警校,畢業後分配到蘇錦派出所,那是陶然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從片兒警轉到便衣隊搞反扒,說穿了就是抓扒手和小毛賊,這活兒對他來說一點兒不難,僅僅耗時費力而已,他輕輕鬆鬆就能拿個年度先進,一案一獎他一個人能拿下班組的半數。
陶然的青春歲月和那個年代的小警察一樣,工作、戀愛、結婚、分房、生娃,一切順風順水,幾年時間,他從單身漢變成了有家有室快要當爸的人。蘇錦的老所長非常器重他,說他鬼精鬼靈,把火車站那一片的小痞子小扒手治得服服帖帖,讓他省心不少。老所長有意把他當骨乾來培養,難事苦事一準兒都想著喊上他,他也上進,不但寫了入黨申請,還時時處處把工作放第一。他找媳婦隻有一個要求,支持自己的工作,彆給添亂就行。自從有了尋呼機,隻要尋呼一響,他總是第一個奔到所裡,哪怕半夜一兩點都不在話下。
在一次全市性的反扒比賽中獲獎後,陶然升了警長。他躊躇滿誌,同事們對他也心服口服,都說他不久就能當上副所長。好事接踵而來,媳婦小琴懷孕了。母親掰著指頭計算著自己當上奶奶的日子,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變得活躍起來。
陶然的事業和家庭在既定的軌道上順滑地運行著,一切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誰能想到,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他從有家有室有奔頭的幸福男人打回單身漢原形,但不再是之前快樂的單身漢陶然,而是身心俱碎、麵目全非的陶然。
一次交通事故斷送了他的枕邊人小琴,肇事車輛是他引以為豪的重慶嘉陵騎跨式紅色摩托,肇事者正是他自己。那是一場噩夢,一場日夜纏繞著他的黑暗夢魘。
事故發生一年後,陶然的身體和頭腦恢複到了能繼續工作的程度,然而,他的心弦仿佛已隨小琴的消殞徹底斷了,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愛交際,煙不離手,逢酒必醉。
家中二老為陶然操碎了心,然而,他們所有的操心都落了空。母親說這個幸存下來的兒子像是向她討債來的前世孽障,眼看著馬上能抱上孫子了,卻生生搞出一場車禍,賠了兒媳不算,還賠了未曾出世的孫子。陶然在醫院昏迷的一個月,母親以為兒子也要陪著一起去了,沒想到他命那麼大,腦袋開了瓢,肋骨和腿骨折了好幾根,卻終於還是醒了過來。
老所長建議陶然換個工作環境,把他推薦到刑警支隊,他知道陸支隊長早就看中了陶然,隻是顧慮派出所不舍得放人,所以沒向他開口。
調到刑警支隊後,陶然整天泡在單位,晚上也不回家住,父母想見他一麵,他都說工作忙,要不就是出差在外,打他傳呼十個能回一個就算不錯了。一個三十郎當歲的男人,在一套隻剩自己的單元房裡能乾啥?曾經熱鬨喜慶的婚房,那個人見人羨的新家,如今看著除了揪心還剩下什麼呢?
刑警支隊辦公的大院原本是槜洲市公安局下設的國泰公司所在地,一幢五層辦公樓,還有食堂和宿舍,陶然吃住都在一個院子裡,對於上班和下班的概念慢慢就模糊了,到後來,腦子裡便隻剩下工作和睡覺這麼一條邊界。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無論是胡子拉碴還是腳臭衣服臟,都沒人管他。天熱的時候,幾件黑色和藏青色t恤倒換著穿,天冷時上身套件皮夾克,下身永遠一條牛仔褲,腳上一雙耐克運動鞋包乾了四季。他的腋窩裡經常夾著一個黑色拉鏈包,上好的皮質,極其耐用,是他做生意的發小熊向明送的。腰間皮帶上彆著→隻黑殼尋呼機,一根銅鏈子拴住褲腰襻,早先是“銅雀”,隻顯示阿拉伯數字,後來換成摩托羅拉,中英文都能顯示。此外,香煙、火機和筆記本、鋼筆一刻不離身,槍支在執行特殊任務時才藏到腋下。最近支隊給陶然配備了手提電話,也被他塞在黑包裡,夾在腋窩下。
刑偵支隊的人常在彆人跟前自詡“警察之王”,他們平時不用穿製服,外勤人員上下班一概不用簽到和點名,基本上沒有領導在乎你在不在單位,隻問你盯的案件到了什麼程度。陶然天天住在單位宿舍,隻要不是出差在外,領導一抓一個準,嘴上說著讓他平時有空多回家陪陪爸媽,事實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線的刑警,沒家沒口,有案子立馬能出現場、要出差立馬能走人的,除了剛畢業分配來的小年輕,陶然還真是不二人選。關鍵是,他還當過片兒警、乾過反扒,又搞了兩年偵查,實戰能力擺在那兒,各方麵都符合陸支隊“拉得出打得響”的標準。最難得的是,他自己樂意用工作去填充生活中所有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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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現在的心思全在“11·28”案上,剛剛起獲作案槍支,槍杆上還提取到兩枚指紋,雖說不很完整,但總算是有了一點兒實質性的進展。
省公安廳刑警總隊的彈道檢驗結果跟他預計的一樣平門旅館搜查到的小口徑標準步槍和打死張雲彪的槍支彈道痕跡高度吻合。陶然又尋思著,這把槍和1994年7月31日竹澤酒樓打死赫星的是不是同一把呢?
次日,遼寧省公安廳戶政處的回複來了,槜洲平門旅館207房間在1995年11月28日案發當天登記入住的旅客所用登記住宿的身份證件均係偽造,查無李永春、崔成賓二人。陳晶晶把接收到的傳真件交給邵勇,讓他幫忙跑腿送到曲隊長辦公室,還忍不住嘀咕一句“不是應該處罰那個旅館前台嗎?不如實登記,嚴重影響偵查工作。”
邵勇聽罷一笑,從會議桌上挪下屁股“老實登記的都是守法良民,哪有乾壞事的人老老實實去登記的?再說前台,姐你沒在派出所乾過,不知道基層實際是個啥情況。派出所三天兩頭往旅館跑,檢查實名登記那是理論上的,掃黃抄賭罰款是實際上的,理論和實際都很重要,要是沒了罰沒收人,派出所那麼多車輪子咋轉得動?再說了,旅客登記是個天長日久的活兒,全憑人眼看手工填,哪還有不出錯的。這跟我們填寫案件卡片一個道理,你能保證一張都不出錯?”
說話的當口兒,邵勇一隻腳已邁出會議室的門,突然又折了回來“姐你知道吧,明年開始要搞案件信息計算機管理了,到時候,姐你就用不著我幫忙了,敲敲鍵盤輕輕鬆鬆就能自動生成報表了。”
陳晶晶嗤之以鼻“你才跑了幾天外勤,什麼理論上的實際上的都給你學會了,還計算機管理,計算機它能自己填卡片、自己統計報表嗎?你這是跟誰學舌來著?”
“嘿嘿,姐姐明察,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昨天曲大隊讓我陪薑局和陸支隊吃飯,碰巧聽了一耳朵。”說著,邵勇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樓梯口。
陳晶晶一個人發了一會兒呆,覺得有點兒難以置信,難道辦公室革命這麼快就革到她這兒來了?
“互聯網”是寫在報紙上的新名詞,陳晶晶在內勤會議上聽辦公室主任提過,說上頭正在琢磨著搞一個公安內部的互聯網,首先把分散在各個縣級公安機關的人口信息和身份證信息互聯共享,將來調查人口信息就可以直接在電腦終端查閱,不用再發傳真了。財務科會計也說過,局裡撥了巨資準備購買電腦,計劃配發給戶政科和各個派出所戶籍窗口,但沒說案件信息也要搞微機化管理這事。
在陳晶晶眼裡,刑事案件信息微機化管理是一件頂要緊的事,直接關係到她能不能事半功倍地完成日常工作。自從在楊師傅手上承接下內勤的活兒,刑事案件信息管理一直是陳晶晶最主要的業務工作。
所有案件信息都是靠手工填寫的卡片記錄保存,卡片由省公安廳統一製發,內容涵蓋每一起刑事案件的發案時間、發案地點、被害人情況、涉案物品、作案工具、作案特征、現場情況、是否有同類型能串並的案件等方方麵麵。這還隻是“發案信息”,如果是已經破獲的案件,還得填寫背麵的“破案信息”,諸如作案人員、作案手段、繳獲贓物等,光是“作案人員”一欄,又包括姓名、性彆、年齡、住址、戶籍、相貌特征、同案人員、是否在逃、是否慣犯、是否刑釋等。總之,每起刑事案件的信息林林總總,正麵反麵→項不落填寫完整的話得有二十五項,內勤往卡片上填寫的每個字都得有真實的出處,每一起案件還得附上發破概況…一張卡片容量有限,需要填寫這麼多內容,字字都得斟酌。
填寫卡片、完善卡片、統計卡片上的案件信息,是陳晶晶每天要做的工作,無論是隊長還是分管局長,隨時都可能向她要發破案件的實時數據。“小陳,本月立了多少,破了多少?”“今年累計立案多少,八大類案件多少?”諸如此類這些問題,她基本上張口就能應答。
全市三十二個派出所上報到刑警隊的刑事案件,雖然不是每一起都能達到立案標準,但從一開始就得收錄下全部的案件信息。每月的20日是刑事案件月度統計的截止時間,俗稱“結賬日”,這天過後大概三個工作日,曲大隊會把她和各分片中隊長召集起來開會通案,從這個月所有接報案件中篩選出夠立案標準的那些。每當這時,作為內勤的她就要搬出所有的案件卡片,按時間順序逐一報唱,每報一起,相關轄區刑警中隊的隊長介紹一起,如果沒有爭議,就計入“立案”。那些可立可不立的案件暫且放一邊,立案依據不足可能下降為治安案件的交給派出所處理,也可能放到下個月補立。
每月的25日是陳晶晶最忙的一天,無論多晚,她都得把當月刑事案件統計表全部填寫完成。這套統計表共有九張,內容合計上百項,全部依靠手工填寫,也就是說,每張案件信息卡片上的每一項內容都會歸納進報表上的某一欄裡,填寫時須十分專注百分小心,表格的橫豎、前後,此表和彼表都有內在對應的邏輯關係,一個數據弄錯,一連串數據就紮不平,整張表格就得推倒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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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陳晶晶來說,每個月有兩件痛苦的事無法回避,一是大姨媽,二是報表。
她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金楓作為一個縣級市,每年立案的刑事案件總共不過上千起,大案要案不過二三百起,攤到每個月就那麼幾十起,她幾乎都能背下來,但隻是過了一個產假,一上班卻發現,邵勇填寫的卡片比去年同期翻了一倍。邵勇說,立案標準在年初作了調整,好多以前不夠立案的現在都得統計進去。他還說“照這麼下去,如果不把案件信息輸入微機進行管理,姐你再長一雙手都乾不過來這些活兒。”
槍手在平門旅館登記用的是假身份證,對此,陶然並不覺得意外。不但不覺得意外,還有點兒慶幸,多虧小圓臉在辦理入住手續時沒跟對方較真,要不然,這倆亡命之徒小則被打草驚蛇,大則當場鬨出人命也未可知。
曲曉明也不覺得意外,這倆殺手要是用真名實姓辦了登記,那就不叫職業犯罪、有預謀犯罪,破案真這麼簡單,還要他們這些刑警乾嗎?
好在還有三位目擊證人。曲曉明給陳晶晶交代了一項新任務,圍繞目擊證人,用一到兩天時間,協助張希音老師完成犯罪分子模擬畫像工作。
接受任務後,陳晶晶從青蓮派出所的專案指揮部暫時回到刑警大隊。一到大隊部,她自動切換成內當家角色,不用誰吩咐,先把小會議室整理了一遍,請來電工師傅把日光燈管換新,讓整個兒會議室變得乾淨又暢亮。
她見過張希音的犯罪分子模擬畫像,但沒見過他製作的過程,這次曲隊長明確讓她協助張老師工作,她得以有機會一窺究竟,當然要儘心儘力當好這個美術助理。不光是美術助理,同時還得張羅好其他相關的事務,比如給老師排除乾擾,安撫目擊證人,提供必要的後勤保障等等。
張希音是上海鐵路公安處一名資深刑事技術員,自學成才,練就了模擬畫像這項出眾技能,在偵查實踐中屢建奇功。他那略帶傳奇色彩的畫像故事早就在江浙滬刑偵界口口相傳,在華東地區贏得了“神筆警探”的美譽。前一天,曲曉明開車把張希音從上海接到金楓,大家夥兒都盼著張老師的畫像能給案件帶來新的突破。
曲曉明把寶押在模擬畫像上是有原因的,在這之前,他已經嘗過甜頭。
1993年春天,金楓的環城北路一帶連續發生四起強奸下夜班女工案件。刑警聯手巡警和派出所搞了一個多月伏擊,沒抓著現行,案件時不時還在冒出來,黃德發惱得天天罵娘,曲曉明急得吃不好睡不著,終於使出最後一招,專門設了個釣魚的局,讓陳晶
晶假扮女工半夜去走環城北路。誰知一周折騰下來,魚沒上鉤,還把陳晶晶累得發起了高燒。黃德發沒轍了,跑到槜洲去作了專門彙報,陸支隊長一聽,馬上指出這類案件破害人跟犯罪分子有程度不同的接觸,完全具備模擬畫像的條件,立即打電話給上海鐵路公安處,把張希音老師請到了金楓。
請張希音來畫像本來就有點兒病急亂投醫的意思,沒想到模擬畫像印在通緝令上貼出去才一天,刑警隊就接到了好多舉報電話。曲曉明派任天華和邵勇專門負責電話登記和甄彆工作。量變終於引發質變,到第五天早上,根據一個匿名電話提供的線索,追蹤到了一名四川籍重大嫌疑對象。這家夥是建築工地的一名鋼筋工,白天乾活,晚上住工棚,獨來獨往。犯罪分子被鎖定,抓捕工作立即跟上。“隻要他還在金楓地界,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黃德發一聲令下,城鄉派出所同時開展建築工地清查行動,夜之間,所有建築工地的鋼筋工全部清查了一遍,終於有一張麵孔跟畫像對上了號。大案得破,金楓公安第一次見識到模擬畫像的威力,也第一次領教了警察畫師張希音的神奇。
事後,陳晶晶特意把嫌疑人照片和張老師的畫像並排貼在工作日記上,不時翻出來看看。她覺得,兩者不能說一模一樣,但至少有七八分像,尤其是畫像上的眼神,殘忍、恣肆,完全揭示了犯罪分子的獸性,令人印象深刻。
化肥新村顧姓居民、出租司機徐利民、平門旅館小圓臉女服務員,三位目擊者先後被帶進刑警隊會議室。他們儘可能詳細地向張希音描述了兩名嫌犯的身高、體形、臉型、步態、口音。事情剛過去不久,他們腦海中的印象還十分鮮明。張希音問得仔細,陳晶晶在一旁記得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