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鴞號”像一具被掏空了內臟的金屬巨獸,在虛空中沉默地滑行。引擎的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金屬疲勞的**,船體各處不時迸發出細小的電火花,像垂死之人的神經末梢在無意識地抽搐。維生係統勉強維持著最低限度的氧氣和溫度,寒冷和一種更深沉的、源於宇宙本身惡意的心悸,滲透進每一寸空間。
主屏幕上,那個冰冷的倒計時無情地跳動著:[未知時間單位]:0979。
時間,他們最缺乏卻又被精確標注著終結的東西。
沈夏癱在駕駛座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無儘的黑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能量手槍冰冷的握把。剛才那場用“混沌初值”逼瘋守護者的豪賭,抽空了她所有的腎上腺素,留下的隻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事情徹底失控的虛無感。
沈秋蜷縮在副駕駛位,膝蓋抵著下巴,身體微微發抖。她的終端屏幕暗著,她不敢再打開廣域監控網絡。木星的血紅巨眼、火星沸騰的腦漿、地球夜晚數學性的黑暗......那些畫麵如同灼熱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膜上。Ω模式的同化,正在係統性地將他們的家園變成一幅瘋狂的、錯誤的數學掛毯。
俞辰靠坐在冰冷的艙壁旁,手中緊緊攥著那枚銀色方碑。那串“混沌初值”不再發燙,反而透出一種冰冷的、絕對的死寂,像一顆不屬於這個宇宙的、絕對零度下的黑矮星核心。
錯誤。一切的起點。
搖籃項目試圖掩蓋它、規避它,結果孕育了守護者這種冷酷的清理程序和代達羅斯這種副作用巨大的止痛藥,最終引來了更恐怖的、以錯誤為食的“祂”。
守護者試圖淨化它,結果被它蘊含的無限悖論逼到邏輯崩潰,自爆而亡。數字會那幫瘋子似乎想理解它、甚至利用它?結果成了“祂”孵化的第一批養料。這條路,似乎從第一步就走錯了。而且錯得如此徹底,如此絕望。
“我們......”沈秋的聲音嘶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們真的要去那個坐標嗎?M87室女A那根本不是人類能抵達的地方。就算‘夜鴞號’完好無損,以現在的技術,那也是幾十萬、幾百萬年的航程。”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力感,“而且那裡是‘汙染源頭’,是‘祂’可能來的地方。”
“不然呢?”沈夏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塊被凍硬的石頭,“留在這裡,看著太陽係被慢慢‘消化’?或者等著守護者緩過勁來,把我們連同這片空域一起‘淨化’掉?”她猛地捶了一下控製台,發出沉悶的響聲,“我們他媽的還有彆的選擇嗎?!”
艙內再次陷入沉默。
是的,沒有選擇。留下是等死,去那個坐標是找死。區彆隻在於死法不同。
俞辰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數學家的思維在絕對絕望的壓迫下,反而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超脫狀態。
他在腦海中反複回放著一切:南極的警告、澀穀的擦除、代達羅斯的啟動、巢穴的恐怖、搖籃的遺言、守護者的崩潰......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碎片,所有的錯誤......
它們像散落一地的、被撕碎的紙片,每一張上都寫滿了無意義的、矛盾的、甚至彼此攻擊的數學符號。
如果這些錯誤本身,就是答案呢?如果正確的路徑,不是避開錯誤,而是穿越錯誤?
一個荒謬的、違背所有邏輯和常理的念頭,如同在絕對虛空中點燃的一星磷火,驟然照亮了他思維的某個角落。他猛地坐直身體,動作快得嚇了另外兩人一跳。“不對。”他的眼神重新聚焦,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我們一直想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什麼想錯了?”沈夏皺眉看著他。
“方向!”俞辰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我們一直在試圖‘解決’它!穩定它!淨化它!理解它!甚至利用它!就像試圖用歐幾裡得幾何去解一個非歐幾裡得的方程!工具本身就是錯的!”
他舉起手中的銀色方碑:“這個!這個‘初值’!它不是需要被修正的‘錯誤’!它是路標!是指向真正‘答案’的唯一參照物!”
沈夏和沈秋困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搖籃項目失敗了,因為它試圖建立一個‘完美’的、沒有這個‘初值’的數學現實,這是不可能的,就像試圖造一個沒有摩擦力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俞辰語速極快,思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守護者瘋了,因為它絕對遵循的‘基準現實’本身,就是建立在一個忽略了‘初值’的錯誤假設上!所以‘初值’對它們來說是劇毒!”
“而‘祂’,”俞辰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和明悟,“‘祂’不是這個‘錯誤’的敵人,‘祂’是這個‘錯誤’演化出的終極形態!是宇宙自身為了容納這個‘錯誤’而被迫長出的癌性器官!祂吞噬、同化一切,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適應!為了在這個本身就有‘瑕疵’的數學宇宙裡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最瘋狂的結論:“所以,通往‘源點’的路,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航行!不是用飛船飛過去!那是搖籃項目和守護者會嘗試的、注定失敗的老路!”
“那條路,”他指著屏幕上那個遙遠的、幾乎無法理解的坐標,“是數學意義上的!我們需要計算出一條路!一條能容納這個‘初值’、甚至以它為基礎的新的數學路徑!用這個‘錯誤’,作為我們導航的‘星圖’!”
沈夏和沈秋徹底愣住了。俞辰的話超出了她們的理解範圍,更像是一個精神崩潰者的囈語。“計算一條路?”沈秋艱難地重複,“用什麼計算?‘夜鴞號’的計算機連模擬代達羅斯協議都十分勉強,更彆說......”
“不是用飛船的計算機!”俞辰打斷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舷窗外那片正在被Ω模式緩慢同化的星空,“用這個!”他指著那些扭曲的星辰,指著空間中無處不在的、細微的常數波動。“用正在發生的‘錯誤’本身!用這個正在崩潰的宇宙作為我們的算力來源!就像衝浪者利用海浪!我們不能對抗它,我們要騎在它上麵!”
“你瘋了!”沈夏脫口而出,“那會被同化!會變成Ω模式的一部分!”
“不一定!”俞辰的眼神瘋狂而明亮,“如果我們計算得足夠精確,如果我們能找到那個能利用波動卻又不被其吞噬的‘黃金分割點’,那個在混沌邊緣的‘有序窗口’,就像我預測那個空間斷層一樣!”他猛地撲到控製台前,不顧係統的警告提示,強行將銀色方碑接入飛船的導航核心。
“你要乾什麼?!”沈夏驚駭地想阻止他。
“設定航向!”俞辰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瘋狂敲擊,不是輸入坐標,而是開始輸入一長串極其複雜、基於那串“混沌初值”衍生出的、不斷自我迭代修正的數學函數!
“目標不是M87的坐標!目標是這個函數收斂的奇點!讓這個崩潰的宇宙本身,為我們計算出一條通往源頭的‘超高速公路’!”
飛船的導航係統發出淒厲的警報,根本無法處理這種超越它設計邏輯的指令。屏幕上的星圖瘋狂閃爍、扭曲,變成一團毫無意義的亂碼。
“引擎輸出鎖定!方向舵失效!”沈秋看著失控的控製台,臉色慘白。
“相信我!”俞辰幾乎是咆哮著,額頭上青筋暴起,全部的意誌和數學直覺都灌注在那瘋狂的計算中,“這不是航行!這是數學跳躍!”
他猛地按下了最終的執行鍵,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秒,兩秒......就在沈夏以為飛船係統已經徹底崩潰的時候,整個“夜鴞號”猛地一震!不是引擎啟動的震動,而是空間本身在震動!
舷窗外的星辰,不是開始向後移動,而是開始拉長!像融化的奶酪,被無形的手扯成發光的細絲!所有的顏色都失去了意義,混合成一種無法形容的、流動的混沌色帶!
飛船內部,所有的儀器讀數瞬間全部爆表然後歸零!不是失靈,而是它們測量的物理量本身正在失去定義!
時間感變得粘稠而怪異,仿佛一秒被拉成一年,又仿佛一年被壓縮成一瞬。他們感覺不到加速度,感覺不到方向。他們像是在被宇宙的血管吞噬,在一個由純粹數學瘋狂構成的隧道中滑行。
這不是超空間跳躍,這是一種被數學現實本身嘔吐出去的感覺。
俞辰死死盯著前方那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的、飛速流動的混沌色帶,眼中倒映著無數的公式和符號在生滅。他能感覺到,那條基於“錯誤初值”計算出的路徑,正像一根極其纖細的鋼絲,懸掛在無儘的數學深淵之上。
下方,是徹底被Ω模式同化、失去自我的永恒。前方,是未知的、可能更加恐怖的源頭。“夜鴞號”在這條纖細的、錯誤的路徑上,以無法理解的方式,射向宇宙的數學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