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五音琴坊。
與姚璧月不同,她自幼習琴,是真心喜愛,及笄後便喜歡往京城各大琴坊跑。五音琴坊的樂師和所售之琴雖是上乘,但並非頂尖,以她的身份,其實更適合去那些專供達官貴人們光臨的、環境清幽典雅的琴坊。隻是她卻覺得那種琴坊無趣,不如五音琴坊來得熱鬨。
五音琴坊不擺架子,開門做生意,即使是沒錢買琴的人,也可以進門聽琴。京城裡的好琴之人常常聚在此處,互相交流,互相切磋,氛圍極好。
樓雪螢身份貴重,若常與陌生人廝混在一處自然不妥,所以她也不會參與那些人的討論,隻讓坊主單獨給她開了個雅間,她透過雅間的窗戶遠遠觀賞琴坊裡的熱鬨即可。
聽久了彆人的曲調,心中自然會生出自己的聲音。十六歲那年,樓雪螢自己寫了一份琴譜,卻對後半段始終不滿意。她不好意思交給授她琴課的先生看,便把那份琴譜寄存在了五音琴坊裡,想看看彆人對這份琴譜的評價。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去琴坊,發現有好些人在她的琴譜下作了點評,褒揚居多,少有幾個批評,也還算客氣。最重要的是,竟有人看出了她後半段琴譜的彆扭,替她改了幾處。這一改,原來滯澀之處竟一下子通暢了起來,她欣喜萬分,帶著琴譜去雅間試奏一番,連采菱都聽得連連點頭:“小姐,比之前還好聽呢。”
她讓采菱去把坊主叫來,問坊主這段是誰改的,坊主說隻記得是個男人,拿著她的琴譜看了片刻,三兩下便改完了,也不知道是誰。她便寫了封手書表達了感謝之意,還往裡麵夾了另一份寫了一半的譜子,交給坊主,說若下次再遇到他,就把這些給他。
……若早知道那個改譜的男人竟是微服私訪的景徽帝,樓雪螢絕不會踏入五音琴坊一步。
可現在已經晚了。
這個時候,十八歲的她與他已經相識兩年。這兩年裡,他們通過琴坊數度往來,發現彼此意趣相合,竟引為知交。通過對方的字跡和談吐,樓雪螢猜測對麵應該是個閱曆豐富且事務繁忙的男人,因為她收到他的信後往往回複得很快,而等他的回信卻往往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
她不是沒有好奇心,但她從沒想過再進一步。她與這個“棲雲居士”,高山流水,以琴相知,信件中隻談琴,但凡涉及紅塵俗務的,一概不提。她相信他也是個懂分寸的人。
不過去年年底,外祖母病逝,樓雪螢很是傷心了一段時間,那之後便很少出門。直到這一回,她在宮中遇見了太子,根本靜不下心在家裡待著,才想起了許久未去的五音琴坊。
坊主交給她一把琴,說是那位“棲雲居士”遣人來問了幾回,都沒有她的信件,便留了這把琴給她。樓雪螢第一次從他那裡收到信件以外的東西,本不想收,奈何那把琴實在漂亮,百年青桐木的琴身,琴麵上還鑲嵌了鬆綠寶石,說貴重確實貴重,但樓家也不是買不起,隻是那斫琴工藝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樓雪螢猶豫再三,還是難掩喜愛,收下了琴。
後來那把琴被她命人砸碎在了大雪紛飛的深宮之中。
“簌簌,簌簌?”姚璧月伸出手指,在樓雪螢麵前晃了晃,“想什麼呢?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我……我不去五音琴坊了。”樓雪螢抿了抿唇,撒了個謊,“上回去的時候,有個登徒子想接近我,雖沒成功,但我一想起來便生氣,以後不會再去五音琴坊了。”
“什麼?還有這種事?你怎麼都沒告訴過我?我們倆什麼關係!”姚璧月登時柳眉倒豎,“你就算沒帶人,不好把那登徒子怎麼樣,那你總得跟坊主要個說法吧!你可是他們的常客哎!”
“算了,我又沒出事,坊主也沒有三頭六臂,哪能管得過來那麼多,不要讓人家做生意的為難了。”樓雪螢低聲道。
一旁的采菱吃驚道:“小姐,什麼時候有的登徒子啊?奴婢怎麼沒見著?”
樓雪螢麵不改色:“那人隻是以眼神輕薄我,從遠處想走過來時,卻正好被其他人擋住了,你沒注意也正常。”
“那琴坊裡人多,小姐為了不引人注意,每次都是穿著素淨、戴好麵紗才去的,怎麼這樣都能引來登徒子!”采菱氣悶不已。
姚璧月:“你就是太好說話了!一看就很好欺負!”
樓雪螢勉強笑了一下:“不說這些了。我方才忽然想起來家中還有一點事,恐怕等會兒不方便陪你去璆琳軒了。”
那璆琳軒和五音琴坊在一條街上,她以後一定繞著這條街走。
姚璧月“啊”了一聲,小小的失望了一下,卻又很快笑起來,說:“沒關係,自然是你家中的事要緊,況且璆琳軒也沒什麼好玩的,咱們以後有空再去其他地方玩。”
樓雪螢點了點頭。
與姚璧月用完飯後,樓雪螢與她告彆,乘著馬車回了家。
“小姐,家中有什麼事啊?”采菱看她一路低頭往自己的小院走,也不像有什麼要緊事的樣子,不由疑惑地問道。
樓雪螢:“沒什麼事,隻是我有點困了,想睡一覺。”
采菱隻當她之前生病後還沒完全恢複,便沒有再問。服侍樓雪螢換了寢衣,將床幃放下後,她便安靜退到了屋外。
樓雪螢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光線昏昧的帳頂,忽而沉沉地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