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院子裡就人聲鼎沸。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們早早過來幫忙,摘菜、洗涮、切肉、和麵。臨時搭起的土灶上,大鐵鍋裡的水翻滾著白氣,濃鬱的肉香和蒸騰的蒸汽彌漫在秋霜的冷空氣中。
林大勇、林二勇成了主力,劈柴、挑水、搬桌椅板凳,忙得腳不沾地。林老頭背著手在院裡踱步,指揮著,臉上笑眯眯。林老太在廚房裡穿梭,聲音洪亮地安排著幾個媳婦。
林三勇忙著招呼不斷湧來的鄉親,嗓門也比平時響亮了幾分。林四勇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藍布長衫,在堂屋裡陪著幾位村裡的長輩說話,神色謙和。
幾個小的則招待著幾個伯娘嬸娘家親戚的小孩。
今天林歲安也終於見到了大舅,長得是外公的翻版。她還得到了大舅給的一大兜糖果,可惜的是小舅去走遠鏢了還沒回來。今天外公他們給送來一頭野獐子,喜的得林老太連連喊“親家有心了。”
林老太的娘家兄弟也都來了,他們也是大伯娘的娘家人。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瘦弱矮小的林老太一點都不像他們。他們一家都是殺豬的,在鎮上有一家肉館生意還不錯。今天一早他們就拉來了一頭殺好的豬,說是林四勇的舅舅不能差事。林老頭一直怵林老太的這幾個兄弟,簡單打了個招呼趕緊跑院子裡去了。
“林家二姑娘回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隻見院門口,二姑娘林夏雨領著丈夫唐光宗和六七歲的兒子唐家寶走了進來。
林夏雨嫁的是鎮上豆腐坊的獨子,結婚一年後就生了個兒子,喜得她婆婆逢人就說林夏雨是個有福氣的。林夏雨長得像林老太,因在婆家過得不錯,整個人白白胖胖,臉蛋紅潤有光澤,顯得那桃花眼特彆的有韻味。
唐光中則是跛著一條腿。在林歲安看來那應該是由脊髓灰質炎病毒引起的小兒麻痹症。
唐家寶一進門就掙脫母親的手,喊著“姥姥,姥爺!”就往院子裡衝。
隨著親朋好友的到來,院子裡更加熱鬨了,幫忙的,嘮嗑的,看熱鬨的擠了滿滿一院子。
就在喧鬨達到了頂點,酒席即將開場的當口。院門口突然出現一聲嘶啞顫抖的“娘”,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喜宴前的喧囂。林老太手中沾著麵粉的抹布掉在地上,她死死盯著那個身後跟著三個女孩,站在院前憔悴的婦人。渾濁的眼睛裡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是排山倒海的劇痛和洶湧而出的淚水。
“滿枝?!是……是滿枝嗎?!我的兒啊!”林老太哭的撕心裂肺,跌跌撞撞撲過去,一把將那瘦骨嶙峋、穿著打滿補丁藏青舊衫的婦人死死摟住,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嵌入女兒單薄的肩胛骨裡。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裡,帶著一身的秋霜和三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女孩子,突兀地回到小院。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門口這對相擁痛哭的母女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林老太壓抑了二十年驟然爆發的悲聲和林滿枝那低啞得近乎無聲的嗚咽。
幫忙的村婦們忘了手裡的活計,堂屋裡的老者們停止了交談,連跑來跑去的孩子都呆住了。
林老頭臉色鐵青,扶著門框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著那個被老婆子緊緊摟住、幾乎脫了形的長女,記憶瞬間被拉回了二十年前。
大女沒經過他同意跟擅自去跟張家大郎退親,她大年初二帶著那個男人回來時,大女口口聲聲說她心悅的是李茂才,她一定會過得幸福。李茂才那個王八蛋也口口聲聲說會善待大女。這就是所謂的會過得幸福?
二十年,竟將一個健康秀麗的姑娘,搓磨成了眼前這副模樣。那身破舊的藏青衣衫,補丁疊著補丁,袖口磨得油亮,早已看不出原色,比她身後那堵斑駁的土牆還暗淡。她的頭發枯黃稀疏,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勉強挽著。
露出被風吹得皸裂,布滿細碎皺紋的額頭和脖頸。臉上是常年勞苦和營養不良留下的深刻印記,皮膚粗糙黝黑,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乾裂泛著青紫。那雙曾經明亮、充滿憧憬的眼睛,此刻渾濁不堪。
身後三個女孩子都是頭大身子小,穿著也都是不合身的衣衫。腳上的鞋子沾滿厚厚的、半乾的泥漿,顯然是從很遠的地方,一步步走回來的。
林滿枝母女四人的出現,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原本沸騰的喜氣。雖然她們被暫時安置在林老頭夫婦倆住的東屋,但整個院子的氣氛已然不同。幫忙的村民眼神交流間都帶著心照不宣的複雜意味。
灶房裡,蒸汽依然氤氳,幾個幫忙切菜、燒火的女眷圍在灶台邊,手上的活計沒停,但腦袋湊得極近,生怕驚動了堂屋那邊還在愁雲慘霧的主家。
“哎,你說林滿枝你們誰認識?”一個較年輕的婦人問道。
隔壁的翠花嬸子歎了口氣,手下用力地剁著白菜梆子,“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挑這個大喜的日子回來,這不是存心……”
“話也不能這麼說,”另一個年紀稍長的王嬸麻利地剝著蒜,眼神裡帶著過來人的世故。“看她那樣子,怕是真活不下去了才硬著頭皮回來的。二十年啊!杳無音信,指不定在外麵遭了多少罪。”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神秘,“不過啊,跟咱們村另一樁事兒比起來,滿枝這個,頂多是家醜,還算不上“醜聞”呢。”
“另一樁事兒?”翠花嬸子立刻豎起耳朵,手裡的刀也慢了,“誰家?”
王嬸子左右瞄了一眼,確保隻有她們幾個,才用氣聲說道:“還能有誰?咋那麼那位“高門大戶”的裡正老爺家唄!”
“裡正家?”旁邊燒火的李寡婦也湊了過來,火鉗都忘了放下,“他家能有啥醜聞?大公子不是早就是秀才了嗎?”
“我說的不是大公子!”王嬸撇了撇嘴,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鄙夷和一絲隱秘的興奮,“你們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