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顯然是有意撮合龍二和穆晚秋,特彆提議一塊去吃晚餐,算是對穆晚秋的迎新。
穆晚秋提議了,一家法國餐廳,格調高雅,燈光曖昧,留聲機裡播放著輕柔的香頌。穿著筆挺西服的侍者無聲地穿梭其間。
落座後,佐藤便以“不懂洋文”為借口,將點菜的任務全權交給了“有學問”的穆晚秋和“見多識廣”的龍二,自己則在一旁擠眉弄眼,忙著品鑒侍酒師推薦的紅酒,努力營造著一種“我是電燈泡但我很自覺”的氛圍。
穆晚秋顯然對這種場合並不陌生,她嫻熟地用流利的法語與侍者交流,詢問食材和做法,點了幾道經典菜式,舉止得體,聲音輕柔,卻自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範,與白日裡在緝私科那怯生生的模樣判若兩人。
龍二並不多言,隻是偶爾頷首表示同意,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餐廳環境,實則將每個人的神態、出口位置、可能的監聽點都納入眼中。
席間,佐藤聒噪地談論著津塘的趣聞和緝私科的“豐功偉績”,試圖活躍氣氛。
穆晚秋大多時間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抿嘴淺笑,應對得體,但眼神深處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和淡淡的倦意。
餐廳一角擺放著一架看上去保養不錯的三角鋼琴。一位琴師正在演奏德彪西的《月光》,技巧嫻熟,卻少了幾分神韻。
一曲終了,佐藤大概是酒意上頭,又或是想進一步“創造機會”,忽然指著那架鋼琴,對穆晚秋大聲提議:“穆小姐!聽說你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洋文好,肯定也會彈這洋玩意兒吧?來來來,露一手,讓咱們也開開眼!”
穆晚秋微微一怔,臉上掠過一絲為難,下意識地看向龍二。
龍二端起酒杯,淡淡一笑,對佐藤道:“佐藤君,強人所難了。穆小姐今日是來用餐的,不是來表演的。”他這話看似解圍,卻並未把路堵死。
穆晚秋卻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深吸一口氣,對佐藤和龍二微微欠身說道:“佐藤隊長盛情難卻,龍顧問也不必擔心。既然隊長想聽,晚秋就獻醜了,隻盼不汙了二位的耳朵才好。”
她起身,步態優雅地走向鋼琴。與琴師低聲交談幾句後,琴師禮貌地起身讓開。
穆晚秋在琴凳上坐下,並未立刻開始。她閉上眼睛,似乎是在調整呼吸,又像是在回憶樂譜。餐廳柔和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脖頸和專注的側臉,那一刻,她身上那股怯懦和不安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浸在藝術世界中的沉靜與力量。
她的手指輕輕落下。
流淌出來的,不是時下流行的歡快爵士,也不是方才琴師那種技巧性的古典樂,而是肖邦的《升C小調夜曲》。
音符如月光般清冷地流淌出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憂傷和孤獨。
她的技法或許並非大師級,但情感卻極其真摯飽滿。那旋律裡仿佛藏著一個年輕女子所有的無奈、壓抑、對命運的叩問以及對美好事物易逝的哀傷。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敲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餐廳裡交談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許多客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感染力的演奏所吸引。
佐藤聽得有些發愣,他雖不懂什麼肖邦,但那濃鬱的悲傷情調讓他這粗人也覺得心裡有點堵得慌,忍不住嘟囔:“這曲子……怎麼聽著叫人心裡怪難受的……”
龍二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臉上的漫不經心漸漸收斂,目光變得深沉,專注地凝視著那個沉浸在音樂世界裡的女子。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穆晚秋的手指久久停留在琴鍵上,仿佛還未從情緒中抽離。餐廳裡響起幾聲禮貌而略顯壓抑的掌聲。
她緩緩起身,走回座位,臉上帶著一絲演奏後的疲憊和赧然:“彈得不好,讓二位見笑了。”
佐藤連忙擺手:“好聽!好聽!就是太……太那個什麼了,聽得人心裡酸酸的。”
這時,龍二卻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穆晚秋耳中:
“肖邦的夜曲,彈得很好。技巧倒在其次,難得的是……穆小姐指下的這份‘憂傷’,真切得很。”
穆晚秋猛地抬頭,撞上龍二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辦公室裡那種公事公辦的平靜,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理解和……共鳴?
她萬萬沒想到,在場這麼多人,包括那些洋人,真正聽懂她琴聲中情緒的,竟是這個被伯父描述為“貪財好色、心思難測”的龍顧問!
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她。是驚訝,是被人理解的悸動,還是一絲莫名的慌亂?
她下意識地避開龍二的視線,低下頭,聲音微不可聞:“龍顧問……過獎了。隻是……隨便彈彈。”
龍二卻沒有移開目光,他輕輕晃動著杯中殘酒,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對她說:“亂世浮生,誰心裡還沒點說不出的愁緒?借琴聲抒懷,也好。”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把鑰匙,輕輕叩動了穆晚秋緊閉的心扉。
佐藤看看龍二,又看看突然沉默下來、臉頰微紅的穆晚秋,似乎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中促成了某種“深入”的交流,雖然他沒太聽懂,但這氣氛他喜歡!於是嘿嘿一笑,再次舉起杯:“說得好!愁啊愁的,喝了酒就都沒了!來,喝酒喝酒!”
接下來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佐藤依舊喧鬨,龍二恢複了之前的沉穩,但穆晚秋卻安靜了許多。她偶爾會偷偷瞥一眼龍二,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和困惑。
這個男人,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不僅能聽懂她的音樂,似乎還能看透她偽裝下的情緒。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而龍二,則依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他沒有再就音樂的話題深入下去,而是將話題引向了穆晚秋在燕京大學的求學經曆,問了一些關於北平風物、學校趣事的問題,態度溫和,像一個關心晚輩的長者。
穆晚秋漸漸放鬆下來,談起校園生活,她的眼神明亮了些,話也多了起來,偶爾還會露出真心的笑容。龍二則扮演著一個耐心的傾聽者,偶爾點評一兩句,都顯得頗有見地,既不附庸風雅,也不粗俗乏味。
佐藤見兩人“相談甚歡”,自覺大功告成,心滿意足地埋頭對付他的牛排。
這頓晚餐,就在這種表麵和諧、內裡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結束了。
離開餐廳時,夜風微涼。
佐藤借口“有要事”先行溜走,留下龍二和穆晚秋站在餐廳門口。
佐藤醉醺醺地說道:“龍桑,做個紳士,去送送穆小姐。”
“我送穆小姐回去。”龍二語氣自然地說道。
“不,不用麻煩了,龍顧問。我可以叫黃包車。”穆晚秋連忙推辭。
“夜深了,不安全。我的車就在那邊。”龍二的語氣不容拒絕,但並不過分強勢,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穆晚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低聲道謝,坐了進去。
車內空間狹小,氣氛似乎比在餐廳時更加微妙。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引擎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