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駕車駛離憲兵隊大樓,他先是在日租界繞了兩圈,用全身的感知,確認沒有可疑的尾巴後,才轉向法租界。
午後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咖啡館的木質窗欞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此時客人稀疏,留聲機裡播放著低沉的古典樂章,恰到好處地掩蓋了角落裡的低聲交談。
龍二先到,選了一個靠裡、背對大門且能觀察到整個店堂及主要出入口的位置,便與他觀察店內環境。
他點了一杯黑咖啡,看似悠閒地翻閱著桌上的報紙,但眼角的餘光始終保持著最高級彆的警戒。
約定的時間剛到,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金絲邊眼鏡、學者氣十足的中年男人便推門而入,正是喬裝打扮的吳敬中。
他手中拿著一本卷起的報紙,與龍二目光短暫交彙後,便自然地走向了背對著龍二的卡座,倆人背靠背坐著。
侍者上前,吳敬中要了一杯錫蘭紅茶。
吳敬中輕輕攪動著杯中的紅茶,端起茶杯,低聲道:“王琳和你孩子都好,是個男孩,你起了名字叫龍凱。孩子很健壯,虎頭虎腦的,大家都很喜歡,你放心吧。我帶了你兒子的照片,你看看。”
說著悄悄遞給了龍二。
龍二接過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照片上,一個胖嘟嘟的嬰兒被包裹在錦緞繈褓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鏡頭,眉眼間依稀能看出王琳的柔美,那緊抿的小嘴巴卻帶著龍二自己的倔強影子。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撞著他的胸腔,他迅速垂下眼瞼,借著端起咖啡杯的動作,掩飾住瞬間翻湧的情緒。
他的兒子……龍凱。這個名字像一道暖流。
“嗯。很好……謝謝大哥。”龍二的聲音低沉沙啞,他將照片小心翼翼地對折,仿佛對待稀世珍寶,然後貼身收進了內袋最穩妥的位置,那裡靠近心臟。這個細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的感激。
“兄弟,照片看看就算了,還是不要保存。”吳敬中頭都沒回,背對著龍二說道
龍二想了想說道:“好的,我知道了大哥。”
說完已經用意念把照片保存到自己的隨身空間內了,估計隻要自己肉身不死,係統不會爆出來。
吳敬中能猜到龍二的反應,因為他也是為人父母,拋家舍業的潛伏在敵後,他孩子的照片自己也沒敢保存。
選擇孩子話題做為最開始,就是因為把一年不見隔閡去掉,把兄弟情義續上,情義,永遠是撬動龍二這類江湖人最有效的杠杆。
吳敬中不動聲色地呷了口紅茶,語氣轉為沉重,說道:
“兄弟,家裡的事你放心,隻要我吳敬中還有一口氣在,絕不會讓她們娘倆受半點委屈。”他先是再次強調承諾,穩固情感基礎,然後才話鋒一轉,切入正題,聲音壓得更低,“隻是……哥哥我這次回來,麵對的津塘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
吳敬中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說道:“李維恭那個蠢材!不僅把多年經營的家底敗了個精光,電台、骨乾損失慘重,連最後一點活動經費都揮霍殆儘。如今站裡弟兄們人心渙散,行動受阻,連最基本的情報傳遞都近乎癱瘓。”
龍二壓低聲音,迎合著說道:“大哥,說的是,您這一回來,我這心裡才算有了底。李維恭那人,來了就想著自己立功,一定要辦大事,一點都不遮掩,也不顧手下人死活,我一直沒敢聯係這人。”
龍二直接點明了對李維恭的不滿和對吳敬中回歸的歡迎,態度明確。
吳敬中心中欣慰,龍二確實隻信任自己。
李維恭根本就不知道龍二是抗日的,就認為他是一個漢奸,更不知道龍二和自己有聯係,甚至曾銘也不知道龍二跟自己的關係。
這說明龍二這個兄弟,沒聯係過其他人,他隻信任自己!
吳敬中龍二的表態很滿意,但臉色卻凝重的說道:“是啊,李維恭,本來想露臉的,結果把屁股露了出來。家裡的那點家底,都成了空殼子,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還讓津塘弟兄折損不少,我來的時候,戴老板給了尚方寶劍,也默許了我自籌措經費。現在首要任務是重整旗鼓,恢複通訊和行動能力。這其中第一要務,就是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兄弟,現在全靠你了。我需要一筆緊急經費,數目不小。”
龍二感歎道:“大哥,您要錢,放在以前不算什麼。但現在風聲緊,穆連成、吉田、藤田幾方勢力互相盯著,大規模的資金調動,很容易引起懷疑。我需要點時間。”
“而且這仗打起來以後,錢貶值得很快,我這籌集足夠的黃金銀元需要時間。”
吳敬中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憊和自嘲說道:“是啊,錢,越來越不值錢了。以前在津塘,有你在,我隻顧拚死報國,我根本沒有為經費發過愁。調回渝城這一年多,才真正見識了什麼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看著杯中蕩漾的紅褐色液體,想著最近一年,自己在國統區後方看到的那潭渾水。歎了口氣,說道:“兄弟,不瞞你說。你上次給我的那張花旗銀行的美元支票,真是雪中送炭。若非如此,我在渝城恐怕連個像樣的落腳處都難尋。
“你是知道的,我吳敬中以前自詡清高,不太看重這些黃白之物。可到了那邊才知道,我那些積蓄薪水早貶值了!很多時候,沒錢你就算辦正事都不讓你進!甚至不給錢,就拖後腿。”
“而且那些部長、次長,個個都是公館彆墅、汽車洋房!一頓飯的開銷,夠我們津塘站外勤弟兄們吃一個月!你就算不想辦私事?不想求人?逢年過節的,長官們,哪一個不需要‘逢迎’‘孝敬’?我那點薪水,嗬嗬……”
他的笑聲裡充滿了苦澀和一種幻滅感,繼續說道:“那些老關係需要維護,要不是你給我的那張支票打底,我肯定因為囊中羞澀送禮都寒酸。看著那些屍位素餐、整天高談闊論卻對前線疾苦不聞不問的官老爺,再看看我們自己這些提著腦袋乾活的人,過的什麼日子?有時候想想,真是心寒。”
吳敬中這次回到後方,徹底的變了態度,以前是國難當頭,喋血報國,義不容辭。
現在見到那些貪官汙吏,花著公款開會聚餐、花天酒地,再想想自己舍生忘死,潛伏敵後,卻連基本都不給足。家裡也因為貨幣貶值,過的越來越節儉,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以前一樣,隻想著黨國和個人的功業,不為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