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專員辦公室。
夏日的悶熱被厚重的牆壁隔絕在外,室內因擺放著冰塊而略顯陰涼。
建豐伏在寬大的辦公桌上,正批閱著吳敬中通過秘密渠道轉來的最新報告。
報告詳細陳述了與安德森合作的“美洲津塘贛南”藥品及緊俏物資線路的運行情況。
看著賬目上那不斷增長、源源不斷彙入指定賬戶的巨額利潤,建豐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嘴角甚至難得地勾起了一絲真切的笑意。
這筆穩定且龐大的財源,對於他正在贛南推行的、處處需要資金支持的“新政”而言,無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可以更從容地補貼青乾班,購置救濟物資,安撫地方勢力,甚至擴充真正聽命於自己的班底。
“敬中這個老同學,果然從未讓我失望!”建豐放下報告,由衷地感歎了一句。
吳敬中身處龍潭虎穴,不僅能穩住東北土產渠道,如今又開拓了這條更具戰略價值的美洲線路,其能力和忠誠,確實遠超常人。
隨同這份財務報告一同送達的,還有一份吳敬中親筆書寫的、關於龍二在敵後活動的“功績清單”。
上麵詳細列舉了龍二如何巧妙利用日偽內部矛盾,傳遞重要情報、鏟除王錫庚、毀壞日軍物資、打擊穆連成、清除宋知秋、瓦解袁三海、壓製李鶴翔......
成功掌控奉天土產渠道和津塘部分地麵力量,並高效“協助”日方整合租界資產,為己方秘密輸送了大量資金和部分技術資料的過程。
字裡行間,吳敬中雖未明言,但那種對龍二能力、手腕乃至“深明大義”的讚賞與倚重,已是躍然紙上。
在報告的末尾,吳敬中更是隱晦地提出,像龍二這樣身處敵後要害位置、且心懷“大義”的“特殊人才”,是否可在適當時候,予以某種形式的“身份”或“名分”,以便其更好地“效力”,也使其更加安心。
建豐拿起這份“功績清單”,仔細翻閱著。
龍二這個名字,他早已不陌生,隻是現在才知道吳敬中對他多為依賴。
從最初的東北土產,到如今的美洲藥品,這條至關重要的財路,幾乎每一步都離不開龍二的運籌帷幄。
如今看到其具體行事手段,果決、狠辣、又不失精明縝密,確是一個非常之人。
建豐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激賞,說道:“亂世需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這樣有能力、有渠道,又懂得審時度勢、暗中向己方靠攏的“地下工作者”,正是他目前極為需要的。
雖然其身份敏感,行事亦正亦邪,但在民族危亡、黨內傾軋的複雜局麵下,這樣的人往往能起到正規矩輩難以起到的作用。
他提起筆,在一張專用信箋上批示:“龍二同誌身處險境,屢建奇功,忠誠可嘉,能力卓著。其所作為,於黨國大有裨益。關於其身份安排,可由敬中兄相機酌情處理,原則以保障其安全、發揮其效能為首要。將來局勢有變,必當重用。”
這等於默許了吳敬中的提議,給予了龍二一個“自己人”的隱形身份,雖然此刻無法公開,但已在建豐心中掛上了號,留下了未來擢升的伏筆。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報告最後附上的、由吳敬中轉述的,龍二關於“日本確定南下戰略,預謀與美直接衝突”的緊急預警時,建豐剛剛舒展的眉頭再次蹙起,臉上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建豐搖了搖頭,將那份情報摘要輕輕推到一邊,語氣帶著一絲屬於他這個位置和眼光的“篤定”與“審慎”,說道:“日本人要南下,與英美衝突,或有可能。但直接攻擊美國?敬中兄過於相信這個龍二的判斷,也許是過於敏感,或是被某些片麵的信息誤導了。”
他站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巨幅世界地圖前,目光掃過浩瀚的太平洋。
“美國國力何等強盛?日本雖狼子野心,但經過多年戰爭消耗,其國內資源已顯疲態。羅斯福政府雖對日施加壓力,但國內孤立主義情緒仍存。日本人除非徹底瘋了,否則怎會以卵擊石,主動去攻擊珍珠港那樣的美國本土之外的重要軍事基地?這無異於自取滅亡!”
在他看來,日本最大的可能,是繼續向東南亞的英、法、荷殖民地施加壓力,搶奪石油和橡膠資源,與美國的衝突可能局限於外交摩擦和經濟製裁的升級。直接發動一場對美的全麵戰爭?這超出了此刻絕大多數戰略家的想象極限。
“畢竟是在敵後,視野受限,難免判斷過於激進。”建豐在心中為龍二的這個“誤判”找到了理由。他欣賞龍二的執行力和搞錢能力,但對於這種關乎全球戰略層麵的預測,他更傾向於相信自己以及渝城高層戰略顧問們的“專業判斷”。
他認為,龍二之所以如此緊張地囤積物資,更多的是一種商業上的投機行為,或者是對未來局勢不確定性的一種過度反應。雖然其行為客觀上為己方儲備了戰略物資,但背後的戰略判斷,他並不完全采信。
於是,在那份緊急預警情報上,建豐隻批了四個字:“已知悉,存查。”便將其歸入了待辦文件的底層。他沒有像津塘地下黨那樣,將其視為可能改變世界局勢的石破天驚的信息,更沒有打算將其作為調整自身戰略布局的重要依據。
他現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利用好龍二和吳敬中開辟的這條財路,鞏固贛南,積蓄力量,應對來自渝城內部其他派係的明槍暗箭。至於太平洋彼岸的風雲,在他看來,還遙遠得很。
處理完這一切,建豐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眉心。窗外傳來單調的蟬鳴,他望著窗外贛南略顯簡陋的街景,心中盤算的,依舊是屬於這片土地的權力棋局。遠方的驚雷,似乎並未能穿透他辦公室厚重的牆壁。
而曆史的洪流,卻已在這看似平靜的夏日午後,悄然逼近了那個即將顛覆整個世界格局的拐點。龍二憑借先知發出的預警,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建豐這裡,隻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便迅速消散,未能引起應有的警惕。
……
津塘,龍二很快通過吳敬中的反饋,得知了建豐對其“功績”的認可和對其“南下預警”的淡然處之。
對此,他並無太多意外。
“看來,建豐同誌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日本人不敢直接捅馬蜂窩啊。”龍二對吳敬中苦笑道。
吳敬中也有些無奈:“兄弟,你的判斷,我雖覺有理,但此事太過駭人聽聞。上麵不信,也在情理之中。好在,建豐同誌對你本人已是青睞有加,將來必有重用。”
“無妨。”龍二擺擺手,眼神依舊堅定,“他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囤積物資的行動,一刻也不能停!窗口期,不多了。”
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片即將燃起戰火的海域。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經做了。
預警已經發出,信不信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