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後,逐浪山莊·百花苑
正是春深時節,逐浪山莊後山的百花苑姹紫嫣紅開遍。微風拂過,各色花瓣簌簌飄落,空氣中彌漫著甜而不膩的馨香。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花枝,在青石小徑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花叢深處,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正咯咯笑著追逐一隻色彩斑斕的大蝴蝶。她穿著一身水粉色的錦緞小襖,梳著雙丫髻,髻上各簪著一朵新鮮的玉蘭花,跑動間裙裾飛揚,像一隻靈動的小雀兒。那張小臉已褪去了昔日的蒼白與驚恐,粉雕玉琢,一雙眼睛尤其明亮,宛如浸在清泉裡的黑曜石,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隻是偶爾,那眼底深處會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茫然,如同平靜湖麵下轉瞬即逝的暗流——那是記憶深處無法觸及的傷痕。
花苑邊緣,一座精巧的八角涼亭內,坐著兩個人。
楊賜一身月白長衫,比幾年前更顯沉穩內斂,隻是眉宇間少了些當年的銳氣,多了幾分溫和的笑意。他手裡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目光卻始終追隨著花叢中那個小小的身影,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寵溺。
坐在他對麵的,正是逐浪山莊莊主醜無痕。他依舊是那副冷峻的輪廓,隻是眉宇間常年籠罩的陰鷙戾氣似乎淡去了不少,額頭上那道當年撕扯魔紋留下的猙獰疤痕,如今被一條鑲嵌著墨玉的額帶巧妙地遮掩了大半。他穿著莊重的墨色錦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的令牌。他的視線同樣落在奔跑的小女孩身上,眼神複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彆扭。
“大哥!大哥!你看!蝴蝶飛走啦!”小女孩清脆的呼喚打斷了亭中的靜默。她像隻歸巢的小鳥,一路小跑著撲進楊賜懷裡,小臉紅撲撲的,帶著奔跑後的熱氣。
楊賜立刻綻開笑容,伸手接住她,溫柔地替她拂去發梢沾上的花瓣:“璃玥乖,蝴蝶飛走了,明兒還會來的。累不累?”
“不累!”被喚作璃玥的女孩用力搖頭,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奇地看向旁邊一直沉默的醜無痕,“大哥,這位伯伯是誰呀?他一直在看我呢。”
“伯伯?”醜無痕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縱橫江湖數十載,凶名赫赫,連五毒門主都栽在他手裡,如今竟被個小丫頭片子叫“伯伯”?這感覺……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楊賜眼中笑意更深,帶著點促狹,他輕輕拍了拍璃玥的後背,溫聲道:“璃玥,這位不是伯伯。他是我們逐浪山莊的莊主,也是……嗯,也是我們的爹。”
“爹?”璃玥眨巴著大眼睛,小臉上寫滿了困惑和好奇。她歪著頭,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醜無痕。那審視的目光,仿佛在鑒定一件稀罕物什,看得醜無痕渾身不自在,端起茶杯掩飾性地呷了一口。
“對,是爹。”楊賜肯定地點頭,語氣帶著哄孩子的耐心,“璃玥不是總問,為什麼彆人有爹娘,我們隻有大哥嗎?喏,這就是我們的爹。他啊,以前太忙了,忙著打理這麼大一個山莊,打壞人,所以一直沒顧上回來陪璃玥。現在壞人打跑啦,爹就回來啦!”楊賜一邊說,一邊悄悄對醜無痕使了個眼色。
醜無痕接收到信號,努力想擠出一個“慈祥”的笑容。奈何他常年冷臉,肌肉僵硬,那笑容硬生生擠出來,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反而顯得更加猙獰。他乾咳一聲,儘量放柔了嗓音:“咳…璃玥…好孩子,過來…讓爹…看看。”
璃玥看看楊賜鼓勵的眼神,又看看醜無痕那張努力“慈祥”卻依舊顯得有點嚇人的臉,小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孩子天性純真,對“爹”這個稱呼有著天然的親近渴望。她遲疑地挪著小步子,一點點蹭到醜無痕麵前,仰著小臉,怯生生地問:“你…你真的是我爹嗎?”
醜無痕看著眼前這張與記憶中聖女屍身輪廓有幾分相似、卻充滿鮮活童真的小臉,心頭莫名一軟。他伸出略顯粗糙的大手,動作有些笨拙地摸了摸璃玥柔軟的發頂,硬邦邦地說:“嗯!如假包換!以後,你就是我醜無痕的親閨女!這逐浪山莊上下,都是你的家!”
“噗嗤!”涼亭外,假山後,一聲壓抑不住的笑聲極其輕微地傳來。楊賜嘴角微揚,假裝沒聽見,心裡卻樂開了花:“嗬,老狐狸,認女兒就認女兒,還非得強調‘親閨女’?賊心不死啊!心裡指不定還在琢磨:‘認了閨女總比噬魂鏡跑掉滴好!好歹鏡子還在閨女身上拴著呢!’”
璃玥卻似乎被醜無痕這斬釘截鐵的宣言感染了。她眼中的怯意褪去,慢慢湧上一種純粹的、找到依靠的歡喜。她伸出小手,試探性地抓住了醜無痕的一根手指,感受到那指尖傳來的溫熱(儘管有些僵硬),小臉上終於綻放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甜甜地喊道:“爹!”
這一聲“爹”,像帶著蜜糖的小鉤子,猝不及防地鉤中了醜無痕心底最深處某個從未被觸碰的角落。他渾身一震,一股陌生的、酸酸澀澀又帶著暖流的感覺瞬間湧遍四肢百骸。他反手緊緊握住那隻小小的、柔軟的手,喉嚨竟有些發哽,隻重重地應了一聲:“哎!”
“成了!”楊賜心中暗喜,趕緊趁熱打鐵,“璃玥,快給爹看看你新學的花拳繡腿!”他朝亭外使了個眼色。
璃玥立刻來了精神,鬆開醜無痕的手,跑到亭子中央的空地上,像模像樣地擺開架勢:“爹,你看!大哥教的!”說著,便嘿哈嘿哈地打起了一套極其稚嫩可愛、破綻百出的“拳法”,小拳頭揮得軟綿綿,下盤更是搖搖晃晃。
醜無痕看得眉頭直皺,剛想開口指點兩句“下盤要穩,力從地起”,楊賜立刻在桌下輕輕踢了他一腳,眼神示意:“捧場!捧場懂不懂?閨女高興就行!要指點也得私下!”
醜無痕隻好把話咽回去,板著臉,努力做出“欣賞”的表情,乾巴巴地誇道:“嗯…架勢…還行。”這評價,實在算不上高明。
璃玥卻絲毫不介意,打完收功,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一臉求表揚地看著醜無痕:“爹,我厲害嗎?”
“厲害!我閨女最厲害!”醜無痕被那亮晶晶的眼神盯著,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語氣竟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
“嘻嘻!”璃玥開心地笑了,又跑回醜無痕身邊,像隻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爹,花園後麵有棵好大的梧桐樹,上麵有個鳥窩!爹,你能幫我看看小鳥嗎?爹,山莊的廚房伯伯做的荷花酥可好吃了,我讓他給你留一份好不好?爹……”
這一聲聲清脆的“爹”,如同魔音灌耳,徹底把醜無痕那點彆扭和算計衝得七零八落。他隻覺得耳朵嗡嗡響,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又暖又漲。他隻能僵硬地點頭:“好…好…都依你。”
“噗…咳咳…”假山後的憋笑聲似乎更多了。
就在這時,璃玥忽然指著不遠處花叢邊幾個探頭探腦、穿著山莊護衛服飾的身影,好奇地問:“爹,那幾個伯伯叔叔為什麼總趴在地上看我們呀?”
醜無痕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臉色頓時一黑。隻見花叢後、假山旁、甚至亭子頂上,影影綽綽地趴著、蹲著、縮著十幾個山莊的精銳護衛。他們個個屏息凝神,眼神卻灼灼發亮,像一群等待指令的獵犬。看到莊主的目光掃過來,有人立刻縮頭,有人訕笑,還有人手裡拿著…呃…一個剛編好的花環?
楊賜強忍著笑,肩膀微微聳動,湊近醜無痕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揶揄道:“莊主大人,您老貴人多忘事啊?自打您金口玉言,昭告山莊璃玥是您的‘親閨女’,咱們的‘小美女少主’,黑風那老哥可就操碎了心!您瞧見了沒?”他下巴微抬,示意花叢假山各處,“他老人家‘煞費苦心’,‘暗中’給俺妹安排了這麼一批‘人馬’。美其名曰保護,依我看呐,是怕咱們這位小祖宗跑跳間蹭破點油皮,或是溜達迷了路,回頭您這位新晉‘親爹’一怒之下,找他們‘狗頭鍘伺候’!嘖嘖,您瞧瞧這‘暗中’的陣仗,就差在腦門上刻了,‘少主護衛,閒人回避’八字金字招牌!”
醜無痕額角青筋跳了跳,對著花叢方向沒好氣地低吼一聲:“都給我滾出來!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呼啦一下,十幾個護衛立刻從各種掩體後站起身,動作整齊劃一,臉上帶著尷尬又討好的笑容,對著涼亭躬身行禮:“屬下參見莊主!參見少主!參見楊少爺!”聲音洪亮,震得花瓣又掉了不少。
璃玥被這陣仗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好玩,咯咯笑起來,指著其中一個手裡還攥著半根狗尾巴草的高大護衛:“爹,那個大個子伯伯剛才還學青蛙叫逗我呢!”
被點名的護衛臉騰地紅了,手裡的狗尾巴草掉也不是,拿也不是,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哈哈哈哈!”楊賜這次實在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這畫麵實在太有喜感了!凶名在外的逐浪山莊精銳,被個小丫頭片子一句話弄得手足無措。
醜無痕看著女兒純真的笑臉,再看看眼前這群憋屈又忠心的手下,再看看旁邊笑得毫無形象可言的楊賜,那點殘存的威嚴和算計徹底煙消雲散。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嘴角卻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
“罷了罷了,”他擺擺手,語氣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和疲憊,“都散了吧…嗯…那個誰,把你編的花環給少主拿來。”
那拿著花環的護衛如蒙大赦,趕緊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將一個用各色野花編成、略顯粗糙的花環獻給璃玥。
璃玥驚喜地“哇”了一聲,立刻接過來戴在自己頭上,美滋滋地轉了個圈,問醜無痕和楊賜:“爹!大哥!好看嗎?”
“好看!璃玥戴什麼都好看!”楊賜立刻捧場。
醜無痕看著女兒頭上那頂色彩繽紛、歪歪扭扭的花環,再看看她那張笑得像花兒一樣的小臉,隻覺得這花園裡所有的名貴花卉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刻的鮮活生動。他再次握緊了璃玥的小手,感受著那真實的、溫熱的觸感,心中最後那點關於“噬魂鏡容器”的念頭,終於被這滿園春色和稚子笑語徹底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