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剛駛入村口狹窄的土路,一個正佝僂著背在井邊打水的枯瘦老婦,猛地抬頭看到車廂簾子縫隙中露出的楊賜和璃玥的臉。她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得溜圓,臉上血色“唰”地褪儘,如同見了活鬼,“哐當”一聲,手中的破木桶失手砸在井沿上,渾濁的井水潑了一地。她甚至顧不上撿桶,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不似人聲的驚叫,連滾帶爬地衝向最近的一間土屋,“砰”地一聲死死關上了搖搖欲墜的木門,緊接著是門栓被慌亂插上的刺耳摩擦聲。
這聲驚叫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個正蹲在自家門口石階上抽旱煙的乾癟老漢,聞聲抬頭,煙袋鍋“吧嗒”掉在地上,火星四濺。他直勾勾地盯著馬車,尤其是璃玥那蒼白精致的小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手腳並用地爬回屋內,“哐啷”關緊了門。
一個在路邊玩泥巴的臟兮兮小男孩,被大人的恐慌感染,嚇得哇哇大哭,隨即被一個臉色煞白的婦人從門縫裡閃電般伸出手,一把拽了進去,留下半塊沾著泥巴的破瓦片在塵土裡打轉。
關門聲、插栓聲、壓抑的哭泣和驚恐的低語,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村落裡迅速蔓延。所過之處,土路兩旁瞬間空無一人,隻留下敞開的雞籠、翻倒的簸箕和幾隻茫然踱步的瘦雞。每一扇緊閉的門窗後,都仿佛有無數雙充滿恐懼的眼睛,透過縫隙死死盯著這輛不速之客的馬車。
楊賜勒住馬韁,眉頭緊鎖。他行走江湖多年,見過惡名昭彰的凶徒過境引起的恐慌,但眼前這種純粹基於“相貌”的、如同見到某種不可名狀之物的極致恐懼,卻從未見過。逐狼山莊的名頭或許凶悍,但絕不至於讓這些偏遠山民僅僅看到他和璃玥的臉就嚇成這般模樣。
“大哥…”
璃玥被外麵的動靜驚醒,揉著眼睛,好奇地撩開一點車簾,小臉上帶著剛睡醒的懵懂和一絲不安,“他們…為什麼跑呀?”
楊賜壓下心中的疑慮,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沒事,玥兒,可能是沒見過生人。我們找個地方落腳。”
眼下天色已晚,璃玥需要休息,他也需要打探情況。
村中唯一能稱得上“客棧”的,是一間稍大些、門口掛著個破舊酒旗的土屋。旗子上模糊寫著一個“宿”字。楊賜將馬車停在門口,抱著璃玥下車。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劣質酒氣、汗味和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堂內光線昏暗,隻有櫃台上點著一盞豆大的油燈。一個身材矮胖、穿著油膩圍裙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門口,用力擦拭著幾個缺口的粗陶酒杯。聽到門響,他頭也不回,粗聲粗氣地喊道:“打尖還是住店?先說好,沒肉,隻有粗麵餅子和鹹菜疙瘩!”
楊賜抱著璃玥走近櫃台:“住店。兩間乾淨的上房,再備些熱湯飯食。”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錠足有五兩的雪花銀,“當”的一聲輕響,放在油膩的櫃台上。銀子在昏暗的油燈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那掌櫃的聽到銀錠落桌的聲音,動作一頓,慢悠悠地轉過身來。他臉上帶著長期迎來送往的油滑笑容,剛想說什麼客套話,目光卻先落在了楊賜臉上,笑容瞬間僵住。緊接著,他的視線下移,看到了楊賜懷裡探出小腦袋的璃玥。
“哐當——嘩啦!”
掌櫃手中擦拭的酒杯和抹布同時脫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臉上的油滑笑容如同被瞬間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和老婦如出一轍的、極致的驚恐!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肥厚的下巴上的肉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他像見了什麼洪水猛獸,肥胖的身體猛地向後一縮,撞在身後的酒架上,幾壇劣酒一陣搖晃。
“你…你們…”掌櫃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手指顫抖地指著楊賜和璃玥,如同指著兩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走!快走!本店…本店不留客了!錢…錢也不要你們的!快走!”他語無倫次,一邊說一邊慌亂地揮手,仿佛要驅趕什麼不潔之物,眼神躲閃,根本不敢再與他們對視。
楊賜心中的疑雲瞬間化為實質的巨石!客棧老板,開門做生意,見錢眼開是天性。可眼前這掌櫃,麵對足以抵他數月收入的銀錠,竟嚇得連錢都不要,隻想立刻趕他們走!這絕非尋常!他和璃玥的相貌,到底觸動了什麼禁忌?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電,沉聲道:“掌櫃的,我們隻是過路借宿,並非歹人。為何村中人人見我等如避蛇蠍?還請明言!”
掌櫃被他迫人的氣勢嚇得又退了一步,後背抵在酒架上,退無可退。他眼神驚恐地掃過楊賜的臉,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璃玥,渾身抖得像篩糠,聲音帶著哭腔:“大…大爺饒命!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求您行行好,快走吧!去彆處…彆處投宿吧!求您了!”他幾乎要跪下來磕頭。
楊賜心知再逼問也無用,這掌櫃的恐懼是發自骨髓的。他抱起璃玥,轉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角落裡一個一直縮著脖子、穿著打補丁短衫、麵黃肌瘦的店小二,眼睛卻死死盯著櫃台上那錠白花花的銀子,喉結上下滾動,貪婪壓過了恐懼。
楊賜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道目光。他不動聲色,抱著璃玥走出客棧大門,卻並未立刻上車,而是站在馬車旁,仿佛在整理馬鞍,眼角餘光卻瞥向客棧側門。
果然,沒過多久,那個店小二如同鬼魅般,從客棧側麵堆放雜物的陰影處探出頭來,對著楊賜飛快地、緊張地招了招手,眼神裡充滿了對銀子的渴望和一種豁出去的急切。
楊賜會意,將璃玥小心抱進車廂,低聲囑咐她稍等,然後身形一閃,悄無聲息地跟上了店小二。
店小二引著楊賜,七拐八繞,來到客棧後院一個堆放柴禾和雜物的陰暗角落。這裡臭氣熏天,蚊蟲嗡嗡亂飛。店小二緊張地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後,才搓著手,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諂媚,對楊賜道:“大爺…您…您那銀子…”
楊賜二話不說,又摸出一塊更小的碎銀,約莫二兩,塞進店小二手裡:“說。為何怕我們?”
店小二攥緊銀子,入手沉甸甸的感覺讓他膽子壯了幾分。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湊近楊賜,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講述恐怖故事的驚悚感:“大爺…不是小的多嘴…實在是…實在是您二位…跟…跟山頭那邊密林子裡的…那兩位‘魔人’…長得太…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啊!”
“魔人?”楊賜心頭劇震,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什麼魔人?說清楚!”
店小二被楊賜突然淩厲的氣勢嚇得一哆嗦,連忙道:“就…就是西邊最高的那座禿頭山後麵,有一大片老林子,邪門得很!常年霧氣不散,進去的人十個有九個出不來!最近這大半年,林子裡…鬨魔人!”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裡充滿了恐懼,“村裡有人…有人遠遠瞧見過!一男一女!男的跟您差不多年紀,穿著破爛的黑袍子,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女的…女的…”他偷眼看了看楊賜,聲音發顫,“就跟您帶著的那位小小姐…年紀差不多大,長得…長得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粉雕玉琢,可那眼神…那眼神冷得不像活人!邪性得很!”
他頓了頓,似乎回想起什麼可怕的傳聞,牙齒都在打顫:“都說…都說那倆魔人,專吸活人的精氣!靠近林子邊緣的幾戶獵戶,家裡的狗啊雞啊,一夜之間全成了乾屍!連血都沒了!後來…後來有兩個不信邪的後生,結伴進林子想看看究竟…結果…結果隻回來一個!回來那個也瘋了!整天胡言亂語,說什麼‘狼…狼吃人了…’‘女娃娃是妖怪…’沒過幾天也…也渾身乾癟,死得透透的!”
店小二的聲音帶著哭腔,“從那以後,村裡人就把西邊林子當成了禁地!但凡看到生麵孔,尤其…尤其是跟那倆魔人長得像的,都怕得要死!大爺…我看你兄妹倆跟那倆魔人長得很像,但知道絕對不是那倆隻…怪物…小的…小的知道的都說了!您…您二位行行好,拿了銀子快走吧!千萬彆往西邊去啊!”
店小二說完,如同驚弓之鳥,攥緊銀子,頭也不回地鑽回了客棧後門,留下楊賜獨自站在陰暗潮濕、彌漫著腐臭的角落裡。
一模一樣的相貌?一男一女?黑袍青年?形似璃玥的少女?吸取景氣?乾屍?狼?
楊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比洞窟中的冰霜還要刺骨!他和璃玥這幾年從未踏出過逐狼山莊半步!這世上怎會有相貌與他們如此相似之人?而且行事如此詭異凶殘?
難道是…噬魂鏡的影響?還是…與璃玥體內那枚狼瞳印記有關?曲藝師尊當年就說過,璃玥的血脈駁雜古老…這枯藤村西邊的密林裡,到底藏著什麼?
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村落周圍高低錯落的屋頂和遠處的山林陰影。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醜無痕派出的山莊精銳,如同無聲的獵犬,正潛伏在暗處,將他和璃玥的一舉一動儘收眼底。店小二的話,他們必然也聽到了。
馬車車廂內,璃玥小小的身子不安地動了動。她似乎感應到了大哥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也感應到了這枯藤村彌漫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氣息。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噬魂鏡正安靜地蟄伏著,仿佛也在無聲地回應著遠方密林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