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趕考?楊賜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搖頭。印象中那位抱著樂器笑嗬嗬的胖老板,居然還有這般雄心壯誌?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人各有誌,或許這三年間發生了些什麼吧。隻是眼前這緊閉的門戶,荒涼的景象,與記憶中的熱鬨溫馨對比鮮明,不免讓人生出幾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呼…呼…抓不到…它們飛太快了…”
正在楊賜望著緊閉的客棧大門出神之際,身後傳來璃玥細微的、帶著喘息的嘟囔聲。他回頭,隻見璃玥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被黑風從馬背上抱下來。她小臉依舊沒什麼血色,腳步有些虛浮,卻扶著旁邊拴馬的石樁,微微喘息著,仰頭望著客棧屋簷下幾隻正在穿梭飛舞的麻雀,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久違的、屬於孩童的好奇和一點點不甘心。那場噩夢般的經曆,似乎暫時被這幾隻活潑的小生命驅散了幾分。
“歇歇吧,小祖宗,”楊賜壓下心中的感慨,笑著走近,從懷中掏出一方乾淨的素帕,動作極其自然地替她擦拭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你這身子骨,剛緩過來一點就折騰,真當自己是鐵打的了?”語氣裡滿是憐惜。
璃玥任他擦拭,仰著小臉,眼睛還追著那幾隻飛到更高處、在灰暗天空背景下變成幾個小黑點的鳥兒,小聲嘟囔:“它們好看嘛…飛得真自在…”她的聲音依舊微弱,但那份專注和渴望,卻讓楊賜心頭微微一鬆。
能關注外界,總比一直沉湎在恐懼中好。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伴隨著竹篾摩擦的細微聲響,從旁邊通往巷子深處的狹窄甬道裡傳來。
“幾位客官,是要找宿頭嗎?”一個清亮的、帶著幾分討好和機靈的年輕嗓音響起,打破了門前的沉寂。
隻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從巷口拐了出來,身材瘦小卻顯得很精乾,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粗布衣裳,腳上一雙沾著泥點的布鞋。他皮膚是常年在市井間奔波的健康小麥色,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透著股小生意人特有的伶俐。他肩上挎著一個半舊的竹篾箱子,裡麵似乎裝著些針頭線腦、雜貨物件,看樣子正是公告裡提到的、宅叔委托照應事務的隔壁張三。
少年看到楊賜這一行人——尤其是楊賜和黑風身上隱約透出的不凡氣度以及難以完全掩飾的傷痕,還有被小心翼翼護著的、臉色蒼白卻容貌精致的璃玥——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快步上前,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
“幾位爺,小姐,是看到宅叔留的告示了吧?小的就是張三,街坊們都叫我三兒。宅叔進京前特意交代了,若有他的朋友來,讓我務必安排好。”他搓著手,目光飛快地掃過眾人的行李和馬匹,“您幾位這是遠道而來?看著辛苦了!鎮裡現在能落腳的地兒不多,您要是不嫌棄,小的家裡倒還有幾間空房,雖然簡陋,但保證乾淨清爽,價錢也絕對公道!”
他的話語又快又密,帶著一種急於招攬生意的迫切,卻也並不顯得過分討厭。
楊賜與黑風交換了一個眼神。黑風微微頷首,示意此地暫無異常,此人身上也無太多的異樣。
眼前這少年張三,看起來確是尋常市井之徒,宅叔的安排也合乎情理。這鎮子氣氛沉悶,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楊賜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如此,便有勞張小弟帶路,尋個清淨處歇腳吧。”
“好嘞!爺您放心,包您滿意!”張三見生意做成,臉上笑開了花,連忙殷勤地在前引路,“您幾位跟我來,拐過這個彎就到,很近!小心腳下,這路有點滑…”
一行人跟著少年張三,牽著馬匹,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穿過幾條愈發狹窄、汙水橫流的巷子,最終停在了一扇歪歪扭扭的木門前。這門比宅叔客棧那緊閉的大門更為寒酸,門板上蟲蛀的痕跡清晰可見。
“到了到了,幾位爺請進,小心門檻。”張三賠著笑,費力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雜著黴味、劣質油脂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息撲麵而來,讓本就身體不適的璃玥忍不住蹙起了小小的眉頭,往楊賜身後縮了縮。
屋內光線昏暗,隻有一扇糊著泛黃窗紙的小窗透進些微天光。所謂的“幾間空房”,其實就是將原本不算大的堂屋用薄木板勉強隔成了三個小間,隔音可想而知幾乎為零。地麵是坑窪不平的泥地,踩上去感覺潮濕而軟膩。
張三引他們進入的是最大的一間,但也僅能放下一張簡陋的板床和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板床上的被褥顏色暗沉,摸上去有些潮乎乎的,還散發著一股經年不散的汗味。牆壁上布滿斑駁的水漬和蛛網,角落裡堆著些不知名的雜物,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整個房間壓抑而憋悶,與記憶中宅叔客棧那雖然樸素卻乾淨溫馨的房間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
黑風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鼻翼微不可查地動了動,似乎在分辨空氣中除了黴味之外的其他氣息。那三名受傷的護衛被安置在隔壁更小的房間,條件同樣簡陋。
“委屈幾位爺和小姐了,”張三搓著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討好的笑容,“我們這小地方,比不得大城鎮。您幾位先歇著,我這就去張羅些熱乎飯菜來!”說完,他便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堂屋另一端,似乎是去了廚房。
楊賜將璃玥小心地扶到板床邊坐下,自己也拉過那張破舊的木椅坐下,緩緩調息,試圖驅散趕路的疲憊和新舊傷勢帶來的隱痛。房間裡的氣氛有些凝滯。
過了一會兒,張三端著一個大木托盤回來了,上麵擺著幾碗寡淡的菜粥,一碟黑乎乎的鹹菜,還有幾個看起來硬邦邦的雜麵饃饃。
“幾位爺,小姐,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東西,將就墊墊肚子。”他將食物放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桌子上,笑容可掬。
楊賜道了聲謝,看似隨意地拿起一個饃饃,問道:“張小弟,我三年前路過此地,曾在宅叔客棧住過幾日,與宅叔老板有過一麵之緣。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雄心,赴京趕考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張三正擺放碗筷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臉上笑容更盛,語氣卻自然流暢:“可不是嘛!楊爺您有所不知,宅叔老板彆看整天樂嗬嗬擺弄樂器,其實心裡一直藏著個功名夢呢!說是祖上也是讀書人,不能斷了念想。這幾年攢了些錢,又得了貴人資助,這才下定決心去搏一搏。走得急,這客棧不就托付給我照看了嘛。”他一邊說,一邊眼神飄忽,似乎不敢長時間與楊賜對視。
“原來如此。”楊賜點了點頭,不再多問,示意黑風和璃玥先用些食物。
張三見狀,連忙道:“那幾位慢用,灶上還燒著水,我去看看。有什麼需要儘管喊我。”說完,便又匆匆退了出去。
房間內暫時隻剩下楊賜、黑風和默默小口喝著粥的璃玥。
黑風拿起一個硬饃,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卻沒有吃。他壓低聲音,僅用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對楊賜道:“楊兄弟,這話,不儘不實。”
楊賜目光一凝:“哦?黑風兄看出了什麼?”
黑風眼神銳利,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其一,他說宅叔‘走得急’。但客棧門鎖積灰甚厚,絕非短期所為。那告示紙張泛黃,墨跡沉舊,至少貼出數月之久。若真是赴京趕考,春闈已過,秋闈未至,此時進京,時機不對。”
“其二,”黑風繼續冷聲道,“我方才觀察他步伐身形,雖刻意掩飾,但落腳沉穩,臂膀擺動間隱有發力痕跡,絕非普通市井少年。尤其在他提及‘貴人資助’時,眼中非但有羨慕,更有一閃而逝的…凶戾與貪婪。雖然極快掩飾過去,但逃不過我的眼睛。”
“其三,”黑風指了指桌上的食物,“這粥菜雖粗陋,但分量十足,他一個靠雜貨鋪營生的少年,對我們這幾個來曆不明、還帶著傷的陌生人,未免太過熱情和大方了些。事出反常必有妖。”
楊賜聞言,神色漸漸沉了下來。他並非沒有疑慮,隻是傷勢和疲憊讓他一時未能細想。經黑風這一點撥,種種疑點頓時浮上心頭。宅叔那般熱愛客棧和音律的人,真的會輕易放棄一切去追求一個渺茫的功名嗎?就算去了,何至於將客棧荒廢至此,隻托付給一個鄰家少年?
“黑風兄的意思是…”楊賜眼中寒光微閃。
“這個張三,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那宅叔老板,恐怕也不是‘赴京趕考’那麼簡單。”黑風的聲音冰冷而肯定,“今晚,須得防他一防。”
是夜,月黑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