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的出租屋
左胸,鏡麵泛著一層淡淡的銀光,連串著它的紅繩也被烘得溫熱,仿佛剛曬過太陽,又像是從內裡透出的暖意。
我坐起身,借著窗簾破洞漏進來的、帶著塵埃顆粒的晨光,指尖輕輕撫過膝蓋處的工褲布料,那粗糙的質感熟悉得令人安心。
上次摔車留下的淤青,竟已淡成淺淺的一道印子,幾乎要融入皮膚本身的紋理。
按下去時,那種一發力便抽痛的尖銳感受已然消散,連帶著腿肚子長久以來的僵硬酸脹感也一並悄然散去。
這變化太過突然,我盯著自己略顯粗糙的指尖愣了愣,銅鏡的涼意此刻竟隱匿在胸口的溫熱之中,仿佛藏了個小小的秘密,正無聲地發酵。
線裝書攤在枕邊,書頁恰好停留在“沉腰式”的彩圖頁,那頁紙比周圍的都要卷曲些。
昨晚翻到這時,我對著圖裡的姿勢看了半天,窗外路燈的光線昏黃,隻勾勒出畫中人的輪廓:
雙腿微屈,腰往下沉時,雙臂似托著團無形之氣,旁邊以蠅頭小楷注著“月落前練,氣順丹田”,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如同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想起易理閣那老頭曾撚著稀疏的胡須,眼神渾濁卻異常鄭重地說
“彆亂了順序。”
這叮囑當時聽著含糊,此刻卻像根細線,隱隱牽動著什麼。索性披了件洗得泛白、袖口起了毛球的外套,推著那輛老舊電動車向中央公園行去。
離日出尚有半個鐘頭,晨霧未散,公園裡想必不會有人撞見我練這古怪姿勢,正好圖個清淨。
晨霧濃稠如摻了水的牛奶,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寒意順著腳踝蜿蜒而上,凍得人直打哆嗦,連呼吸都帶著白氣。
我尋了棵老樟樹,樹乾粗壯需兩人合抱,樹皮斑駁皸裂,枝葉繁茂如蓋,恰好能擋住遠處小徑和涼亭的視線,形成一方小小的、濕漉漉的天地。
照著彩圖擺好姿勢,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慢慢往下彎曲,腰往下沉的瞬間,突然感到丹田處似有團溫熱的棉絮輕輕頂撞了一下
緊接著便泛起一陣酥麻的顫栗,沿著小腹迅速擴散開,比昨天練“抬肩式”時強烈好幾倍,宛若細小的蟻群在皮下緩緩遊走,帶著奇異的生命力。
胸口的銅鏡又傳來一絲熱感。
這一次,暖意沒往四肢散,反而像條靈活的小蛇,順著脊椎骨縫往上爬,帶著一種清晰的路徑感。
爬到後頸時,耳邊突然“嗡”的一聲輕響,像有隻小蜜蜂貼著耳朵飛過,又像一根細弦在顱內被撥動,驚得我差點跳起來,心臟在胸腔裡重重擂了幾下。
我猛地睜開眼,眼前的景象讓我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晨霧不再是均勻的乳白,其中竟浮動著幾縷若有若無的灰氣,細如發絲,正從我的肩頭向四周洇散,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
它們碰到老樟樹粗糙的樹乾,就悄無聲息地化了,連點痕跡都沒留,仿佛從未存在過。
再低頭看銅鏡,鏡麵映出的自己肩頭,竟也沾著一層薄薄的灰,如同落了層極細微的塵埃。
可現實裡伸手去摸,皮膚光滑得很,指腹下隻有微涼的汗意,什麼都沒有。
“這就是老頭說的‘陰滯’?”
我小聲嘀咕,心頭疑竇叢生,腰又往下沉了沉,試圖穩住心神。丹田處的暖意更濃,如同點起了一盞小燈,那些灰氣消散得愈發急促,連周遭原本濃稠渾濁的晨霧都似被濾過,變得清透了些,能隱約看見遠處路燈昏黃的光暈和模糊的樹影。
練到日出時分,東方的天空染上淡金,後背已經出了層薄汗,緊貼著工服內裡的布料。
風掠過汗濕的脖頸,涼意激得人打了個清亮的噴嚏,在寂靜的公園裡顯得格外突兀。
收姿勢時,兜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不是蜂鳥眾包那熟悉的“叮咚”派單提示音,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本市未知區域”,連運營商都沒標,一片空白,透著股不尋常的氣息。
我猶豫了下,指尖劃過接聽鍵,聽筒裡傳來個低沉的男聲,像砂紙摩擦著木頭
“陳羽,易理閣的先生讓我找你。上午十點,老城區城隍廟門口,帶好你的東西。”
聲音乾脆利落,毫無情緒。
“你是誰?跟易理閣的老頭是什麼關係?‘我的東西’指什麼?”
我連問三個問題,心懸到了嗓子眼。
可對方隻“哢嗒”一聲掛了電話,聽筒裡隻剩“嘟嘟”的忙音,冰冷而短促,像斷掉的線。
上午的紅包單出奇地順,順得有些詭異。
以前總卡殼、刷半天才出一單的係統,今天一刷新就彈出三個連著的寫字樓大單,配送費比普通單高一半,金額在屏幕上亮得晃眼。
送到高檔小區時,那個穿著家居服的顧客不僅沒像往常那樣在門禁裡不耐煩地催促,還從冰箱裡拿了瓶冰礦泉水遞我,瓶身凝結著水珠,他說
“天熱,辛苦了。”
那語氣裡的溫和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最奇的是,路過上次摔車的那個T字路口,以前總有幾個不管不顧闖紅燈的電動車,今天竟都乖乖停在斑馬線後等紅燈,連一個搶道的外賣員都沒看見,秩序井然得反常。
我騎著電動車,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鼓動著單薄的工服,突然覺得肩膀輕得像要飄起來,連日來的沉重枷鎖似乎鬆脫了,連呼吸都帶著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味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這要是以前,早被催債短信和投訴電話纏得喘不過氣,哪還有心思感受風的溫度、陽光的暖意?
路過王姐的煎餅攤時,她正往燒熱的鐵鏊子上磕雞蛋,蛋液“滋啦”一聲攤開,香氣四溢。
她身上那件淺藍碎花襯衫被晨光染成淺金色,領口一粒小小的珍珠紐扣泛著溫潤的光,像晨露裡藏著的星星,隨著她的動作一閃一閃。
“今天怎麼這麼早?”
她抬起頭,笑著把剛攤好、冒著熱氣的雞蛋餅不由分說地往我手裡塞,竹刷還沾著油星
“看你這精神頭,跟換了個人似的,眼睛都亮了,黑眼圈也淡了。”那關切的目光像暖流。
我咬了口餅,酥脆的餅皮裹著軟嫩的雞蛋,蔥花的香味混著雞蛋的油香在嘴裡散開,心裡也跟著有點發甜。
“昨晚睡得好,今天單子也順,沒那麼累。”
我含糊地應著,沒好說晨練的事,怕她又像以前那樣,用那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念叨著“瞎折騰,不務正業”,白白讓她擔心。
王姐又往我工服兜裡塞了袋熱豆漿,塑料包裝袋上還印著“營養早餐”的字樣,燙得口袋布料都溫溫的。
“你媽早上又打電話了,說你爸的腿好多了,能下地慢慢走兩步了,讓你彆太惦記家裡,顧好自己。”
她的手指不經意蹭過我的手背,帶著鐵鏊子剛烙完餅的餘溫,那暖意直直透進心裡,暖得人心裡發顫。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臉上的笑容斂去幾分
“對了,剛才……有個穿黑風衣的人來問你,神神秘秘的,說找‘能看見金光的外賣員’。我沒敢多說,隻說你跑單去了。”
“穿黑風衣?”
我心裡猛地一緊,早上那個電話瞬間浮上心頭
“長什麼樣?有沒有說找我乾什麼?”
“個子挺高,得有一米八多,裹得嚴嚴實實,戴著黑墨鏡,連口罩都沒摘,”
王姐皺了皺眉,竹刷在旁邊的油桶裡蘸了蘸,刷在鏊子上發出沙沙聲
“說話怪怪的,聲音又低又啞,問完話就轉身往西街走了,腳步又快又輕,看著……不像什麼好人。阿羽,你要是碰見了,離遠點,彆惹麻煩,聽見沒?”
她語氣裡的擔憂濃得化不開。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被冰錐刺中。難道是早上打電話的人?
十點的城隍廟之約,他怎麼提前找來了?還找到了王姐這裡?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我胡亂應了一聲,把熱豆漿揣進兜裡,那溫度此刻卻像塊烙鐵。跨上電動車,擰緊把手,朝著老城區的方向疾馳而去。
路過易理閣時,那扇熟悉的、掛著藏藍色粗布門簾的小店門緊閉著。
門簾低低垂著,上麵用暗線繡著的八個奇異符號在上午的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像八隻沉默的眼睛,無聲地提醒著我什麼,看得人心裡一陣陣發毛。
可門簾緊閉,裡麵靜悄悄的,聽不見任何動靜,仿佛那老頭從未存在過。
城隍廟在老城區的儘頭,香火鼎盛,門口擠滿了賣香燭、紙錢和劣質小飾品的小攤,空氣裡彌漫著香燭和油炸食品混合的複雜氣味。
我到的時候,剛過九點半,廟前廣場的石獅子旁邊,一個穿黑風衣的男人正背對著我,靜靜站立。
他個子確實高,風衣是那種過膝的款式,下擺快拖到地上,被微風吹得輕輕晃動,像一片移動的陰影。
頭發烏黑如墨,卻在陽光直射下,泛出幾縷不易察覺的灰白,像是許久未曾認真修剪過。他手裡緊攥著個黑色皮夾,指節粗糲如老樹的根,虎口處橫著道淺白的疤,從食指根部一直延伸到虎口,邊緣清晰,看著像有些年頭的舊傷。
“你就是陳羽?”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寬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線條硬朗、棱角分明的下巴,嘴唇很薄,沒什麼血色,聲音跟早上電話裡一模一樣,低沉沙啞,裹著一層砂紙般粗糙的質感
“易理閣的先生讓我來的。”
我死死攥住電動車外賣箱的塑料把手,那堅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疼痛讓我稍微清醒。
裝著銅鏡和書的布包就藏在箱子的最底層,此刻,銅鏡那熟悉的涼意正透過厚厚的帆布傳過來,像一塊冰,讓我稍微冷靜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