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
一個老太監守在山門處。
他已經非常蒼老了,形如枯槁,白發似一團枯萎的雜草,在夜風中輕輕飄蕩,臉上儘是老年斑,手臂上布滿了葉脈般的淡青色血管。
“高公公,這麼晚了,您老怎麼還不休息?”
“守門的事,讓奴才們做就好了!”
一個小太監連忙上去攙扶,卻被高全推開了。
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道:“劍,劍動了。”
“您說什麼?”
“劍動了,他,他回來了,回來看陛下……”
“我得……等著。”
小太監見他瘋言瘋語,最終搖搖頭,給他披上一件外衣後,就轉身離開了。
難以想象,這位高公公,曾經是太宗身邊最受信任的大太監,當年連宰相見了他都禮敬有加。
然而如今九十二歲的高公公,卻孤獨地在昭陵中守了四十多年,風刀霜劍,無人問津。
夜色越來越深,高全早已站不住,他坐在地上,靠著山門打盹。
腳步聲緩緩響起。
高全猛地睜開雙眼,那雙渾濁的老眼中似是亮起了光芒,蒼老如樹皮的手緊緊抓住那襲白衣。
“守陵人高全,參見……國師!”
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想要行禮,卻被李道玄揮手擋住了。
“高兄,好久不見。”
李道玄望著他,眼中露出一絲感慨。
在歲月麵前,生命真的很脆弱,當年雄姿英發的太宗已經成了塚中枯骨,而那個忠心為主,任勞任怨的高公公,也已經時日無多,即將跟隨舊主而去。
“高某一介閹人,醃臢之身,哪裡配得上這句高兄。”
高全眼中熱淚縱橫,他望著青絲不改,容顏依舊的李道玄,十分自慚形穢。
但那句高兄,卻讓他心中激蕩,感動不已。
四十年風雨蒼茫,他已經見慣了人走茶涼,卻不想,臨死之前,還能得到國師的尊重。
李道玄望著他的白發,輕輕一歎,道:“這天下又有幾個人,能守陵四十年呢?”
高全雖然隻是一個太監,但在李道玄眼中,他的忠義和堅守,卻超過了天下絕大多數人。
“高兄在此等候,可是有事情求我?”
“是!”
高全上前一步,顫顫巍巍地作揖道:“求國師看在先帝的情份上,幫我一個忙。”
“你說。”
高全顫聲道:“我快死了。”
“但昭陵不能沒人守,天後掌權後,派往這裡的太監越來越少,這裡的人也越來越不用心,他們根本不敬畏先帝!”
“求國師……找個可靠的人,接替我!”
李道玄默然片刻,道:“隻有這個?”
“隻有這個。”
高全再次朝著李道玄深深一拜,顫聲道:“將死之人,彆無所求,隻有此事,我實在放不下。”
“好,我答應你,那個人我已經帶來了,就在我身後。”
高全一愣,而後努力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這才發現,就在國師身後,還有著一道身影。
他穿著一身樸素的道袍,四五十歲模樣,麵容十分普通,眼眸中帶著一絲滄桑。
不知為何,高全看著他,竟隱隱看到了太宗的影子。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聲好,整個人如釋重負,對於國師選的人,他自然信任。
月夜下,白發老翁大笑離去,灰白的身影一點點隱於夜色之中。
李道玄瞥了一眼有些動容的男人,淡淡道:“走吧,你也有很久沒來拜祭太宗了吧。”
男人眼中露出一絲羞愧。
昭陵中,男人眼含熱淚,望著太宗和長孫皇後的墓碑,叩拜不已,失聲痛哭。
過了很久,他的情緒才漸漸平複,望著李道玄的目光十分複雜,有感激,也有不解。
“國師,你為何不殺我?”
眼前這個人,獨自背負了弑君罵名,實際上卻並未殺他,而是瞞天過海,偷梁換柱。
被三昧真火燒成灰燼的,不過是一根頭發罷了。
李治有些想不明白,他本可名垂青史,無垢無暇,如今卻要在史書中留下弑君的一筆,背上無數爭議。
李道玄瞥了他一眼,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
“世人毀我、謗我、讚我、譽我……”
“與我何乾?”
他朗然笑道:“青史留名也好,遺臭萬年也罷,我隻做我想做的事,想殺你,就殺了,想救你,也就救了。”
昭陵中回蕩著他的聲音,那般瀟灑疏狂,有種難以言喻的風流。
這一刻,李治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父皇會對他如此推崇和信任,也明白了為什麼幾十年過去,依舊還有那麼多人對他念念不忘。
李治沒有說話,隻是對著李道玄深深一拜。
“從此以後,你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昭陵掃墓人。”
“你的法力和肉身都被我封印了,已和普通人無異,會漸漸老去,甚至死亡,除非有朝一日你能勘破心魔,做到真正的放下,才能破除封印,恢複修為。”
“在這之前,好好為你的父母……守陵吧。”
李治躬身一拜,默默退下。
陵中安靜下來,唯有長明燈靜靜燃燒。
李道玄輕聲歎道:“太宗,彆說我不給你麵子,要換成我以前的脾氣,管他是誰的兒子,直接就砍了。”
“你和長孫皇後一共就隻有三個兒子,現在還活著的隻剩下他了,看在他最後幡然醒悟,還算有些擔當的份上,我才給了他一個機會。”
“如果他真死在了昭陵,那你可就不能怪我了。”
李道玄喝了一口酒,然後又在地上灑下許多。
“三壺酒,三百年,現在想想,我可真是虧大了,以後若是能再見麵,你可得補償我……”
昭陵中,聲音不斷響起,仿佛兩個久彆重逢的朋友在徹夜長談。
……
翌日,清晨。
李道玄離開了昭陵,沒有人知道他這一晚都說了些什麼,也沒有人看見他的離開。
唯有在外麵掃地的李治似有所感,回頭望了一眼。
他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
發了一會兒呆,他輕歎一聲,繼續開始打掃落葉,整個人的氣質也愈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