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陽跪在石台上,掌心壓著斷筆,耳後皮膚下有異物遊走的脹痛。他舌尖抵住上顎,咬破瞬間腥甜漫開,喉間一緊,神誌稍清。血從左手掌紋滲出,在石麵寫下“非夢”二字,火光微閃即滅,耳邊母親的呼喚碎成殘響。
壬覺立於暗門邊緣,月白僧袍浮起如霧。她未轉身,隻抬手輕點虛空。七道情絲自巨大佛繭裂出,貫穿岩壁,引動地底轟鳴。七條幽深隧道自腳邊展開,洞口扭曲,似由無數文字折疊而成,每一寸石壁都嵌著《覺夢錄》的殘句,墨色暗紅,如乾涸血跡。
“第七繭已啟,七情待焚。”她的聲音不帶起伏,卻讓冰陽胸口一滯。
他撐地起身,雙腿發沉,像是被無形絲線纏住筋骨。第一步踏出時,腳下石板浮現一行小字:“執筆者入局,不得回頭。”他低頭,未停。
第一座情窟狹長低矮,中央供奉半身佛像,眉目模糊,通體覆滿銀白情絲,如蛛網層層包裹。冰陽剛靠近,額角突感刺麻,一段陌生記憶強行湧入——少年跪雪中,手中經書被風卷走,女子背影漸遠,唇形分明是“永不相見”。他踉蹌後退,斷筆劃過袖口,《覺夢錄》開篇句在布料上浮現,才勉強穩住心神。
第二窟佛像雙目閉合,情絲呈螺旋狀纏繞脖頸。踏入刹那,一股灼熱衝上腦海:宮裝女子執匕首刺向自己心口,口中笑語呢喃“此生不負君”,血濺三尺,冰陽眼前一黑,幾乎跪倒。
第三窟至第五窟,情絲顏色漸深,由銀轉灰,再化為暗紫。佛像麵容開始變化,輪廓越來越清晰。第六窟中那尊已能辨認出他的五官——三十歲前的模樣,眼窩深陷,嘴角緊繃,正是他焚稿當夜鏡中所見。
第七窟最深,入口傾斜向下,階梯由整塊黑玉雕成,每級刻有一句他未曾寫過的《覺夢錄》續章。冰陽拾級而下,指尖撫過石麵,字跡竟微微發燙。儘頭空曠,中央佛像完全被猩紅情絲裹成繭形,僅露半張臉——那是他三十歲焚稿那一夜的容顏,左頰帶疤,右眼失焦,嘴唇微張,仿佛正念出最後一句遺言。
壬覺停步,赤足踩在佛像投影之上。她終於回頭,目光直落冰陽臉上。
“你寫的每一個字,都在替我活著。”
話音落,她指尖輕觸佛像眉心。情絲崩裂,如弦斷千根,碎片飛濺,在空中凝成短暫文字:“吾生於燼,葬於言。”
冰陽瞳孔劇震。那些字,是他三年前燒毀的章節標題。
他抬手捂住耳後,蠱蟲仍在蠕動。這時,一道黑影無聲掠至角落。枯瘦老嫗立於石台陰影處,右眼熔漿流動,周身九十九隻透明蠱蟲緩緩盤旋。她未開口,但腦中響起低語:“不吞,便瘋。”
壬覺轉身,手中多了一枚漆黑夢繭,表麵浮現金色梵文,符咒結構與佛國經義相似,卻又透出妖墟獨有的扭曲韻律。她遞出,不動聲色。
冰陽盯著那繭,喉嚨發緊。他想起昨夜母子幻象的溫暖,也記得清醒時心頭撕裂般的空洞。若這是另一種囚禁,他是否還有能力掙脫?
耳後驟然劇痛,蠱蟲深入顱骨。他閉眼,一把奪過夢繭,塞入口中。
繭殼破裂,苦澀如灰燼灌喉。眼前黑暗炸開,光線傾瀉。
他站在鏡湖之畔,身著大紅婚服,腰係金線繡雲紋帶。四周紅燭高照,火焰靜止不動,映得天地一片赤色。賓客列坐兩旁,皆戴笑臉麵具,麵孔雕刻精細,嘴角裂至耳根。老陳頭端坐首席,手中酒碗盛滿渾酒;啞叟立於船頭,船槳輕點水麵,漣漪泛出血色波紋。
禮樂響起,調子竟是他幼年聽父親彈過的曲段。
紅衣新娘緩步而來,蓋頭垂紗隨風輕晃。冰陽呼吸停滯,雙手僵在身側。司儀唱喏,他機械抬手,掀開蓋頭。
沒有麵容。
隻有一頁緩緩展開的佛國經文,懸浮於空,字字燃燒,組成一句:“汝當殺彼,方得解脫。”
他猛地後退一步,腳跟撞上石台邊緣。幻境開始剝落,紅燭一根根熄滅,賓客麵具紛紛碎裂,露出空洞眼眶。新娘身影淡化,最後隻剩那句話懸於半空,火光映在他瞳孔深處。
意識回歸。
冰陽猛然坐起,仍躺在第七情窟石台,周身纏繞淡淡情絲,隨呼吸起伏,如同活物脈搏。他胸口劇烈起伏,伸手探懷——一本殘卷靜靜躺著,無封麵,無頁碼,紙張泛黃,邊緣焦黑。
翻開第一頁,空白紙上浮現七字,墨跡殷紅,似由血寫成:
**殺我者,吾愛**
他手指顫抖,逐字描過,紙麵溫度驟升,仿佛有心跳從書頁背麵傳來。
抬頭望去,入口處空無一人。壬覺已不見蹤影。地上唯有一串足印,延伸向更深黑暗,每一步都留下一朵燃燒的曼陀羅灰燼,火光微弱,卻始終不滅。
他試圖起身,左腿一軟,情絲收緊,勒進皮肉。斷筆掉落在地,筆尖朝前,指向那串足跡的儘頭。
遠處,某處石壁上的《覺夢錄》殘句悄然變動,新增一行小字:“拜堂已畢,劫火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