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陽的指尖還抵在喉管內壁,血未冷,殘書緊貼胸口發燙。他撐起身體,斷筆插入黑玉地麵,借力站直。左臂裸露處的銀鈴印記仍在灼燒,像有火線在皮下遊走。壬覺背對他懸於半空,雙臂展開,七竅中噴湧的情絲已由漆黑轉為赤紅,一縷縷纏繞成柱,直貫穹頂。
空氣開始扭曲。
石壁上的《覺夢錄》殘句逐一燃燒,字跡化作飛灰又重聚,排列成從未寫過的經文:“欲燈燃時,百念歸一。”鏡湖倒影不再映照現實,而是浮現南川老宅的窗欞——子時剛過,少年冰陽伏案執筆,墨跡自動續寫:“壬覺出,雪庵崩。”窗外雪地,一串赤足腳印延伸至鏡湖邊緣,足踝銀鈴無聲輕震。
冰陽咬破指尖,在殘書封皮疾書“避妄”。
心相劫火燃起微光屏障,如薄紙般擋在身前。魔焰撲來,屏障瞬間焦卷,卻終究延緩了侵蝕。他看清了——那不是火焰,是文字的具象化焚燒,每一縷赤焰都是一句被強行改寫的命運。
情蠱婆婆的身影退入穹頂裂隙,隻餘右眼熔漿般的光暈緩緩轉動。她未出手,亦未再言,仿佛眼前一切皆在宿命刻度之內。
壬覺緩緩轉身。
佛光自她眉心綻出,卻被瞳孔深處翻湧的邪光撕裂。左眼清明如雪,右眼猩紅似血。她開口,聲音疊著雙重回響:“你寫的每個字……都在替我活著。”
冰陽握緊斷筆,筆尖灰燼簌簌落下。
“若是一體,那你為何要我殺你?”
話音未落,整座情窟轟然震動。壬覺七竅噴出的赤焰驟然暴漲,化作黑色魔焰衝天而起,穿透穹頂石層,直射妖墟夜空。遠處傳來百姓驚叫,火光在雲層下翻滾,如同地底深淵張開了口。
魔焰並非無差彆焚毀。
它沿著情絲蔓延,將嵌入岩壁的《覺夢錄》殘文儘數點燃。每一段文字燃燒時,便有一道記憶從冰陽腦海中炸開——父親焚稿那夜,他躲在門後,手中攥著一頁未完成的《覺夢錄》;老陳頭遞來渾酒時,袖口沾著與雪庵石碑同源的血藤汁液;啞叟船艙裡七箱殘本,箱角刻著“雲樵子”三字,正是他二十年前用過的筆名。
這些不是幻象。
是被掩埋的真實。
他猛然抬頭,看向壬覺。
她足踝銀鈴劇烈震顫,與自己左臂印記共鳴,皮膚下浮現出細密紋路,如同某種古老契約正在蘇醒。冰陽將斷筆橫於唇前,以筆尖灰燼抹過雙眼。視野驟變——魔焰中浮現出無數交錯的命運線,皆始於同一源頭:三年前那個雨夜,他醉後寫下《覺夢錄》第一行字時,墨跡自行續寫,筆鋒劃破指尖,血滴入硯,竟與某段早已存在的記憶產生共振。
原來他不是作者。
隻是執筆者。
真正的書寫,早在他出生前就已開始。
魔焰突破情窟外壁,席卷妖墟集市。紅霧被點燃,化作火蛇追襲逃散之人。有人吸入火焰,雙目流血卻狂笑不止,口中喃喃複述《覺夢錄》中的句子:“殺我者,吾愛……殺我者,吾愛……”夢繭在他們掌心融化,乳白繭絲滲入血管,瞳孔逐漸轉為赤金。
冰陽撕下衣襟裹住左手,強行催動心相劫火反哺筆尖。他蘸血在殘書空白頁寫下“止”字。
墨跡未成,已被魔焰焚儘。
他又寫“斷”,火焰依舊吞噬文字。第三遍,他以斷筆刺入掌心,用噴湧的血書寫“靜”,可筆尖觸及紙麵刹那,殘書自行燃燒,火勢順著血痕爬向手臂。
他鬆手棄書。
殘書墜地未滅,反而吸納四周魔焰,封皮上“覺夢”二字重新浮現,筆畫由黑轉金,再化為血紅。
冰陽終於明白——此火非外力可鎮,唯有直麵根源。
他轉身麵向壬覺,嘶聲質問:“若是一體……那你為何要我殺你?”
聲音落下的瞬間,魔焰凝滯。
壬覺懸浮半空,佛光與邪光在眼中激烈交戰。她嘴唇微動,似欲回應,卻未能發聲。足踝銀鈴突然斷裂,鈴芯脫出,化作一縷心相劫火墜向地麵。那火不落地,反而逆旋而上,纏繞冰陽左臂印記,銀紋轉為赤色,劇痛貫穿全身。
他跪倒在地,右手仍緊握斷筆。
記憶再度閃現——十八歲那年,刺客持刀闖入老宅,他躲入暗格,聽見父親臨終前低語:“彆寫下去……他們怕你寫出真相。”而後火焰吞沒書稿,他也被推入火堆,生死一線間,一隻赤足踏入烈焰,將他拖出。那人眉間一點朱砂,足踝銀鈴輕響。
那時他還未見過壬覺。
但壬覺早已認識他。
魔焰再次躁動,自壬覺體內噴湧而出,將整個空廳染成赤黑。石壁浮現動態影像:西嶺雪庵覆雪之日,百名僧侶盤坐圓寂,佛前長明燈集體熄滅。一名老尼抱起嬰孩,低聲念誦:“此女生於情劫,死於欲燈,唯執筆者可渡。”
畫麵切換——三十年前,妖墟與佛國決戰之地,明鏡尊者持錫杖立於虛空,腳下卍字紋蔓延千裡。他親手斬斷一條金色情絲,任其墜入人間。那情絲落地化形,竟是一個懷抱斷筆的女子,足踝銀鈴無聲。
冰陽渾身顫抖。
他終於看清——壬覺不是因他而生。
他是因壬覺而寫。
每一次提筆,都是在補全她的命運。每一個字,都在喚醒沉睡的欲燈血脈。而《覺夢錄》,從來不是他創作的小說,而是記錄她覺醒的預言書。
情蠱婆婆的聲音從裂隙深處飄出,帶著一絲罕見的顫意:“夢繭將破,執筆者當醒。”
冰陽抬起頭,雙目布滿血絲,卻不再迷茫。他緩緩舉起斷筆,筆尖對準自己太陽穴。
若文字能改寫命運,那這一筆——
必須由他自己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