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陽的斷筆仍在滴火,火焰順著岩縫爬行,在一尊尚未融化的冰雕上燒出裂痕。他站著,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左臂的印記已不再搏動,而是凝成一塊死寂的黑斑,像被墨汁浸透的紙頁。他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與風同頻,可每吸一口氣,胸腔深處便傳來鐵鏽般的摩擦聲。
琥珀色的光暈在他瞳孔邊緣熄滅,如同油儘的燈芯。筆尖灰燼飄落,不是被風吹散,是自行墜地,在焦土上拚出半句殘文:“吾……不能寫。”字未完成,灰粒便停止滾動,仿佛連記憶都已力竭。
陰影裡走來一人。足踝銀鈴無聲,赤足踩過冰水與骸骨交疊的地麵,竟不留濕痕。壬覺站在他身後三步,伸手撫上他的太陽穴。她的指尖極冷,卻帶著一絲微弱的震顫,像是在克製什麼。
“你已寫了百年。”她聲音低緩,不似質問,也不似安慰,“該歇了。”
情絲自她指間滲出,細若遊絲,泛著暗紅光澤,如血線穿針,悄然鑽入其腦海。冰陽的身體猛地一僵,不是痛,也不是寒,而是一種被抽離的空感——從顱內深處,一段記憶正被緩緩抽出。那是他五歲握筆時父親的手壓在他的手腕上;是十歲抄經被燭火燒焦衣袖;是二十歲寫下第一個故事結尾時,墨跡未乾便衝出門去大笑出聲;是三十歲焚稿那夜,火舌卷起紙頁,他站在院中,看著自己的過往化為飛灰……
那些關於“寫作”的根脈,一條條斷裂、剝離,沉入黑暗。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灰燼之中。斷筆脫手,插進焦土,筆尖火苗徹底熄滅。
壬覺收回手,情絲隱沒。她低頭看他,目光停留片刻,轉身走入冰淵深處。最後一步落下時,她身形已淡,隻餘一行足印延伸至黑暗儘頭,隨即被寒氣凍結。
冰陽伏在地上,手指摳進灰土。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記得為何在此。他試圖回想“小說家”這個詞的意思,卻發現腦海空蕩,像被洗過的硯台,隻剩餘澀。
他動了動右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地麵。
一道線。
接著又是一道,斜向延伸。然後是弧形,是屋簷的輪廓,是湖麵波紋。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移動,勾勒出一座寺廟的剪影,寺前有湖,湖心有人影對望。另一側,出現兩道並行的身影,一僧一俗,手持斷筆與木魚。
沙地上,線條逐漸完整,竟正是《覺夢錄》開篇所載的“雪庵對鏡圖”。每一道落下,焦土之下便浮起微弱紅光,如同血脈複蘇,在廢墟中悄然搏動。
遠處,鏡湖殘影泛起漣漪。那湖早已乾涸,隻剩一圈灰黑色的湖床,可此刻,灰燼被無形之力牽引,在空中凝聚成一麵虛影經幡。金邊黑底,梵文流轉,書“歸真之路”四字,指向西北沙海。經幡無風自動,緩緩西移,最終定格於天際一角,如路標懸於虛空。
死海邊緣,浪聲漸近。
一艘破船破開濃霧而來,船頭掛著一盞魚骨燈籠,內嵌乳白繭狀物,此刻驟然亮起,光芒如晝,照亮岸邊焦石與殘冰。啞叟立於船尾,雙手撐槳,麻布裹住口鼻,唯餘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直視岸上身影。
船靠岸,木板搭上焦土。啞叟跳下,腳步沉穩,走到冰陽身邊。他未開口,隻是蹲下,將一枚銅錢放入對方掌心。銅錢溫熱,刻著模糊的“夢”字。
冰陽抬頭,眼神混沌,嘴唇微動,似想發問。啞叟搖頭,伸手扶他起身,動作緩慢卻堅定。當冰陽踏上渡船的瞬間,船身輕晃,魚骨燈籠光芒暴漲,照得整片水域通明。
啞叟解纜,執槳入水。船頭調轉,逆風而行,駛向西北。身後,冰窟徹底崩塌,碎冰墜入深淵,發出悶響。那麵金色經幡虛影仍在空中飄搖,隨船行方向微微偏移,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
船行十裡,水麵漸濁,砂礫開始堆積。死海儘頭,已是沙漠邊緣。黃沙覆蓋湖床,風卷起塵幕,天地昏黃。船身吃水變淺,卻仍前行,如同行走在陸地之上。
冰陽坐在船艙角落,手中緊握那枚銅錢。斷筆插在腰間,筆杆微顫。忽然,他抬起左手,指尖在船板上輕輕一劃。
一道短痕。
緊接著,他又劃了一道,交叉成“十”字。片刻停頓後,繼續延伸,勾出一座塔的輪廓,塔頂燃火,火中似有一人執筆而立。
啞叟回頭看了他一眼,槳聲未停。
船頭魚骨燈籠忽明忽暗,光芒投在沙地上,映出行跡:每一步,都與冰陽指下所畫的線條重合。
風更大了,沙粒打在船篷上,劈啪作響。遠方沙丘起伏,隱約可見一道黑色裂縫橫貫地表,似曾被巨力撕開,又似天然形成。裂縫邊緣,立著幾根殘破經幡,布條獵獵,顏色褪儘,唯有中央一根仍為金色,頂端係著半片焦紙,隨風擺動。
啞叟猛然抬槳,指向那道裂縫。
冰陽緩緩抬頭,望向遠方。
他的手指再次動了,沿著船板紋理,畫下一個“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