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金陵,暑氣未消。
如意軒麵館縮在舊街巷口,招牌被經年的油煙熏得發黃,卻異常乾淨。
店裡,老式吊扇吱呀轉動,攪動著濃鬱骨湯香、炒碼鑊氣和油煙機沉悶的嗡鳴。
正是飯點,五六張方桌坐滿了人,多是附近工地廠子的熟客,穿著沾灰的工裝,嗦麵喝湯的聲音熱火朝天。
塑料門簾嘩啦一響,一個少年側身擠了進來。
少年叫淩皓,身形清瘦,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背著一個沉甸甸的書包。麵容乾淨,眉眼間帶著這個年齡少有的沉靜,甚至與周遭喧囂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小皓,放學了?”靠牆一桌,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精壯的中年男人抬起頭,笑著招呼。
他叫王鐵柱,附近工地的老師傅,是麵館常客,那雙粗糲的大手布滿老繭和傷疤,正靈活地剝著蒜。
“今兒個物理考咋樣?聽說你們二中題賊拉難。”
淩皓扯出個笑,有點疲憊:“還行,王叔。及格問題不大。”
“及格就成!像你王叔我,當年物理就沒及過格,現在不也照樣蓋樓修車養家?”王鐵柱哈哈一笑,聲音洪亮,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
“趕緊的,你爸今天燉的牛肉絕了!”
櫃台後,淩皓的母親葉瑾正低頭按著計算器,聞聲抬頭,眉眼溫和,手上動作卻沒停:“回來啦?廚房溫著你的飯。”
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嘈雜,落在淩皓耳中。
廚房裡,淩鋒正撈麵起鍋,氤氳熱氣模糊了他硬朗的輪廓。
“三鮮麵多加香菜,好了!”他吼了一嗓子,聲音帶著市井的爽利。端著一摞空碗轉身時,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外間,在兒子身上停頓一瞬,點了點頭。
“嗯”淩皓點了點頭。
淩皓還記得小時候,曾地問過母親葉瑾:“媽,咱們為啥不留在滬都啊?那邊多熱鬨。”
葉瑾那時正擇著菜,聞言動作頓了頓。她放下手裡的豆角,輕輕摸了摸淩皓的頭。
“傻孩子,”她的聲音很溫和,
“你爸……他年輕那會兒心氣太高,走了岔路,被人哄著迷上了賭桌,結果……”
她歎了口氣,語氣帶著無奈和一絲後怕:“……家底兒賭光了不說,還惹上了些了不得的仇家。實在沒轍了,為了不連累爺爺他們,才帶著我們娘倆,躲回媽的老家金陵來。”
這一躲,就是整整十年。滬都的繁華熱鬨,成了遙遠背景裡模糊的記憶碎片。
十年間,這個曾經頹敗的男人把全部心力熬進了這鍋湯裡,練就了一手讓街坊稱讚的好手藝。
金陵夏天像火爐,但這座城市的厚重和慢節奏,漸漸撫平了初來時的惶惑。
經過一桌埋頭補作業的學生時,一個男生手忙腳亂地去夠滾落的課本,胳膊肘猛地撞翻了桌角那個沉甸甸的、滿是茶垢的舊搪瓷缸子。
眼看缸子就要砸落在地—
淩皓幾乎是下意識地伸腳一墊,動作快得幾乎沒人看清。
那沉重的搪瓷缸子在他鞋麵上極其微妙地彈了一下,下落的力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巧勁瞬間化解,最終輕巧地停穩在地麵,甚至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仿佛不是砸落,而是被輕輕放下。
那男生鬆了口氣,連忙道歉:“謝謝啊!差點就摔壞了,我爸的老物件……”
淩皓搖搖頭,沒說什麼。
櫃台後,葉瑾按計算器的手指倏然收緊,指節泛白。
廚房門口,端著一摞臟碗的淩鋒,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穩如磐石的身形幾不可查地僵滯了一刹。
夫妻倆的目光在空中極快交彙,擔憂與凝重無需言語。
下一刻,葉瑾低頭繼續算賬,淩鋒繼續高聲吆喝著。
吃完麵,淩皓幫著收了幾個碗,就被葉瑾往外趕:“彆礙事,作業寫完了?出去透透氣,天快黑了。”
淩皓應了聲,擦嘴出門。
擺脫麵館裡濃鬱得化不開的煙火氣,傍晚的微風吹在臉上,帶來一絲涼爽。淩皓漫無目的地在漸漸喧囂起來的夜市裡閒逛。
他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小圈聚集的人群吸引。一個街頭魔術攤。
攤主是個穿著明顯不合身、略顯臃腫舊西裝的中年男人,額頭冒汗,正賣力地表演著最經典的硬幣消失。
他的手法其實算不上多精妙,硬幣藏在指縫間的痕跡隱約可見,全憑快速的晃動、誇張的表情和連珠炮似的俏皮話帶動氣氛。
“各位老板各位美女,瞧好了嘿!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江湖氣,手掌在空氣中誇張地揮舞。
淩皓停下腳步,靠在街對麵的路燈杆上,靜靜看著。
他看得出神,並非因為技巧,而是那攤主身上一種違和的緊繃感,以及……那舊西裝內側口袋裡,似乎藏著什麼硬物,其輪廓偶爾在動作間凸顯,絕非硬幣或撲克。
“哎喲喂!看到沒?看到沒?沒了!它就這麼走進異次元空間了!”攤主對著一個被爸爸抱著的小女孩張開空手,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
人群裡發出幾聲配合的驚歎和輕笑。有下班路過圖個樂嗬的白領,有挽著手竊竊私語的小情侶,舉著手機錄像的學生。
就在這時—
“噗!”
攤主手中那枚原本應該消失的硬幣,或許是因為手汗,或許是因為緊張,竟真的脫手而出,劃出一道微弱的銀光,滴溜溜滾過地麵,恰好停在淩皓腳邊。
幾乎同時,那攤主臉色猛地一變,手下意識捂向西裝內袋,眼神裡閃過一絲絕非魔術失手該有的驚惶。
淩皓彎腰,準備撿起那枚硬幣。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金屬的刹那,
那枚靜止的硬幣,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猛地一扯,竟毫無征兆地、急促地立了起來!以一種違反物理常識的姿態,在他指尖前瘋狂地高速旋轉!發出一種極細微卻異常刺耳的嗡鳴!
那不是戲法!
淩皓的手指僵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縮。
這一幕快得幾乎無人察覺,人群的注意力還在攤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