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京中殘雨初歇,夜色像被水洗過的墨緞,沉沉地鋪在皇城上空。
風從禦溝吹來,卷著潮氣與枯葉,在宮牆根下打著旋兒,發出細碎嗚咽,像誰在暗處提前哭喪。
白玉堂前的槐花被風吹落,散在青石階上,零星幾點,白得近乎慘淡。
階縫裡積著雨,花瓣貼地,邊緣已泡得透明,仿佛一掐就能掐出冰涼的淚。
周婉兒低頭掠過,鞋底碾過一朵,耳中竟聽見極輕的“嗤”——像雪片被體溫燙出一聲求救,她心口跟著一抽,指節無意識地蜷緊。
白玉堂內廳。
門扉半闔,燭影搖晃,壁上的藥櫃黑沉沉,像一排張口欲噬的獸。
周婉兒坐於圈椅之上,雙手撐案,手邊一盞琉璃小燈,燈焰如豆,映得她指尖蒼白。
那蒼白裡卻透出一線倔強的青,因為她知道,此刻自己若抖一分,白玉堂便塌一寸。
案上擺著一隻鎏金錦盒,盒蓋半啟,露出半截雪參——根須瑩白,通體透霜。
這正是白日裡太後所賜的“雪參王”。
燈光落在參體,折射出一層霜雪般的冷輝,刺得她眼眶生疼,仿佛那參是冰雕的利刃,專等她自己遞到仇人手裡。
參旁擱著一把薄銀刀,刀背凝著冷光,似在無聲地催促。
周婉兒的視線掠過刀鋒,竟錯覺那刃口在輕輕呼吸——一吐一納,都是腥甜的死亡氣息。
她想起穿越初醒時牢城營裡的血黴味,想起自己跪在汙濘裡用碎瓷片割衣為阿苦包紮的情形,胸腔便泛起一陣乾澀的惡心。
“小姐,再不下刀,宮裡的車馬就要到了。”阿苦在旁輕聲提醒,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盒中沉睡的毒。
阿苦已辭去牢城營獄卒差事,在白玉堂幫忙。
她垂手而立,指節粗大,袖口還沾著白日曬藥的蒼耳,此刻卻因緊張而發顫,像一株被暴雨拍蔫的蘆葦。
周婉兒“嗯”了一聲,卻未動手。
她目光落在參體側麵一道極細的縫隙上——參身顯然已被人縱向剖開,後又用魚膠細心粘合,若非她慣以銀針探藥,幾乎看不出痕跡。
那一瞬,她腦中閃過無數可能:是太後?是皇帝?是那位總以溫笑示人的首輔?
魚膠尚帶微腥,混著雪參特有的甘苦,氣味交雜,像某種無聲的警告。
她忽然覺得,那氣味像極了前世實驗室裡福爾馬林與葡萄糖交織的冷香——科學與人命,隻隔一層玻璃,而她如今隔著時空,再次站到玻璃前。
“參裡有東西。”她低聲道,語氣像在陳述一場舊夢。
聲音出口,她才發現自己喉嚨乾得厲害,仿佛也被人灌了一勺魚膠,吐不出,咽不下。
阿苦臉色驟變,尚未開口,巷口已傳來車輪碾過積水和馬蹄磕地的聲音。
雨後的青石巷積著水窪,車轅碾過,“嘩啦”一聲濺起半尺高的濁浪,像黑夜甩出的鞭花。
阿苦猛地攥緊衣角,指節泛白,仿佛那鞭子抽在自己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