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接觸到冰冷的地麵。
沒有謝恩,沒有抗旨。
隻有無聲的沉默。
皇帝看著她,眼中最後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似是惋惜,似是警告,最終都歸於一片深沉的平靜。
他站起身,沒有再說一句話,緩步走出了這間陰暗的堂屋。那兩個太監立刻無聲地跟上。
腳步聲遠去。
隻剩下張新一個人,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跪在冰冷的磚地上。
麵前的燭火,跳動了一下。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無聲地砸落在塵埃裡。
為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也為這看似圓滿,實則無奈而冰冷的……終局。
額頭抵著冷硬的地磚,那滴滾燙的淚迅速被塵埃吸儘,隻留下一點深色的濕痕。堂屋內空蕩死寂,燭火將她孤獨跪伏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地投在牆上。
皇帝的腳步聲早已遠去,連同那看似恩賞、實則放逐的聖旨和那袋沉甸甸、卻冰冷刺骨的金子。
忘了這裡的一切?
如何能忘?祥妃頸間的勒痕,瑞嬪病案上“癘氣”的謊言,崔氏井中冰冷的屍身,羅文洞桌上乾涸的血跡,啞婆最後用血寫就的“皇四子”,礦洞中衝天的火光和絕望的嘶喊,還有劉瀛那無聲的“梅花”唇語……
一幕幕,一樁樁,早已刻入骨髓,融進魂魄
這宮廷用無數鮮血和陰謀給她上了最深刻的一課——這裡沒有絕對的黑白,隻有深淺不一的灰和利益交織的網。皇帝要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穩定,是平衡,是這艘千瘡百孔的巨大龍舟不至立刻傾覆。
她的“公道”,在帝王的權衡術麵前,輕如塵埃。
出宮?安安生生過完下半輩子?
或許吧。但那絕不是現在。
她緩緩直起身,目光落在聖旨和那袋金子上。金子,她不會要。這沾著血和無奈妥協的錢財,她嫌臟。
但聖旨……這卷明黃的絹帛,或許還有用。
她將聖旨仔細卷起,貼身藏好。這是她的護身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通行證。
然後,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得僵硬的四肢,毫不猶豫地走向那扇敞開的、通往未知自由的門。
門外等候的太監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遞過來一套普通的粗布婦人衣裳。
“換上。從西華門出。會有人送你一程。”太監的聲音依舊平板,不帶任何情緒。
她接過衣服,在偏房換上。鏡子裡(如果有的話)映出的,是一個麵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沉靜堅定的陌生女子,早已不是那個怯懦的仵作學徒張新。
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騾車等在外麵。車夫是個沉默的老頭,看都未看她一眼。
她爬上車,車輪吱呀轉動,駛離了這處僻靜得詭異的院落,駛過熟悉的宮牆夾道,駛向那扇象征著與過去徹底割裂的宮門。
西華門的守衛驗看了太監遞過去的腰牌,又掃了一眼車內村婦打扮的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輕蔑,揮手放行。
騾車駛出宮門的刹那,強烈的陽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喧囂的市井聲浪如同潮水般湧來,帶著生活的、煙火的氣息,與宮內那種壓抑的死寂截然不同。
自由了?
她回頭望去,紫禁城巨大的、朱紅的宮牆在陽光下沉默矗立,依舊巍峨,依舊森嚴,將無數秘密和罪惡牢牢鎖在其中。
騾車在城內繞了幾圈,最終在一處偏僻的街角停下。車夫啞著嗓子說了句:“到了。”便不再言語。
張新跳下車,騾車立刻吱吱呀呀地駛離,消失在人群裡。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時間竟有些茫然。舉目無親,身無分文,隻有懷裡一卷聖旨和滿心的不甘與未涼的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