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哥的指節早已被武鬆胳膊上滾燙的溫度灼得發麻,那力道卻不敢有半分鬆懈。他本是在後巷轉角的老槐樹下撿被風吹落的雪梨——白日裡跟著武大郎在街角賣炊餅時,武都頭還笑著塞給過他兩個,說“鄆哥嘴甜,拿著當零嘴”——沒成想剛拐進巷子就見武鬆靠在牆上,臉色紅得像燒透的烙鐵,額角青筋暴起,連呼吸都帶著粗重的喘息,活像頭即將掙脫牢籠的野獸。
“都頭!都頭您認不認小的?”當時鄆哥嚇得魂都飛了,伸手去扶時,隻覺武鬆的肌肉硬得像鐵塊,卻又在不住地顫抖,仿佛皮下有無數條火蛇在竄動。他哪裡敢耽擱,半拖半扛著武鬆往巷外挪——這巷子窄得很,兩側的牆皮都剝落了,牆角堆著街坊們倒的垃圾,夜裡的風裹著餿臭味往鼻子裡鑽,可鄆哥連捂鼻子的功夫都沒有,隻想著趕緊把人帶到開闊處,最好能找口井,用涼水給武都頭降降溫。
“都頭!再撐撐!前麵就是後街了,那兒有口老井,咱用涼水潑潑就好!”鄆哥的聲音都在發顫,他今年才十三歲,個子矮,體重還不及武鬆的一半,扛著武鬆走了沒幾步,膝蓋就開始打彎,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浸濕了粗布短褂。可他不敢停,方才觸到武鬆皮膚時那滾燙的溫度,還有武鬆眼底偶爾閃過的赤紅,都讓他心裡發慌——武都頭是打虎的英雄,尋常病痛哪能讓他這樣?莫不是中了什麼邪祟?
好不容易拐出小巷,後街的景象總算開闊了些。這條街平日裡就冷清,到了夜裡更是沒什麼人,隻有靠東頭的位置,有個賣夜宵的攤子還亮著燈,攤主是個姓王的老漢,正坐在小馬紮上打盹。街中間有條小河溝,水是汙濁的墨綠色,河麵上飄著爛菜葉和破布,夜裡風一吹,腥臭味直往人喉嚨裡鑽。幾隻野狗在溝邊的垃圾堆裡翻找食物,聽到腳步聲,抬起頭齜著牙,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吼,那眼神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滲人。
“去去去!”鄆哥喘著粗氣,騰出一隻手揮了揮,野狗們猶豫了片刻,終究是忌憚武鬆身上的氣勢,夾著尾巴退到了垃圾堆後麵,卻還盯著他們,不肯離開。
“都頭……您看,前麵就是老井了……”鄆哥指著不遠處那口圍著青石板的井,井沿上還搭著個破舊的木桶,心裡剛鬆了口氣,胳膊突然一沉——武鬆猛地動了!
“熱……殺……”武鬆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滾出來,不是平日裡洪亮的嗓音,而是像野獸般的低吼,沙啞得厲害。鄆哥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一股巨力從胳膊上傳來,他像片葉子似的被直接推了出去!
“哎呦!”鄆哥重重摔在地上,後腰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手裡的果籃也飛了出去,雪梨滾了一地,有兩個掉進了旁邊的小河溝,“咕咚”一聲沉了底,濺起一圈圈汙濁的漣漪。
而武鬆,脫離了攙扶,像是掙脫了最後一道枷鎖!他猛地抬起頭,胸膛劇烈起伏著,粗重的呼吸在夜裡聽著格外清晰。月光灑在他臉上,能看到他額角的青筋暴起,雙眼赤紅得嚇人,瞳孔都有些渙散——那哪裡還是人的眼神?分明是頭被逼到絕境的猛虎!
“吼——!”
一聲長嘯突然從武鬆口中炸開,聲震四野!後街兩旁的窗戶“哐當”作響,賣夜宵的王老漢猛地驚醒,手裡的湯勺“啪”地掉在地上;溝邊的野狗嚇得魂飛魄散,夾著尾巴撒腿就跑,連翻找的骨頭都忘了;遠處樹上夜宿的飛鳥,“呼啦啦”地全飛了起來,翅膀扇動的聲音在夜裡格外刺耳。
這嘯聲裡沒有半分打虎時的豪邁,隻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壓抑了許久的怒火,還有一種令人膽寒的狂暴——仿佛要將這世間一切都撕碎!
鄆哥趴在地上,捂著後腰,看著武鬆的樣子,嚇得渾身發抖。他想爬起來,可後腰疼得厲害,剛撐起身子又跌了回去。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武鬆在原地瘋狂地打轉,腳步踉蹌,卻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咚咚”響,像是在積蓄力量。
“都頭!彆!您彆亂跑!”鄆哥急得大喊,聲音都變調了,“前麵是正街!人多!您會傷著人的!”
可武鬆哪裡聽得見?他體內的“逍遙樂”藥力此刻已徹底爆發,像一頭脫韁的洪荒巨獸,在他的經脈裡橫衝直撞。血液仿佛變成了岩漿,在血管裡奔流,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眼前的街景早已扭曲,月光變成了血紅色,小河溝裡的汙水像是翻滾的岩漿,連遠處的燈火都變成了一張張獰笑的鬼臉。
耳邊更是嘈雜——有潘金蓮那日在樓上拋帕子時的媚惑**,有自己揮拳打死老虎時的怒吼,有哥哥武大郎憨厚的“二弟,慢點吃”,還有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想要毀滅一切的狂躁嘶吼。這些聲音纏在一起,像無數根針,紮得他腦子快要炸開!
“殺……”武鬆低吼著,猛地朝著正街的方向衝了過去!他的腳步踉蹌,卻速度極快,像一頭失控的莽牛,肩膀撞在路邊的柴草堆上,柴草“嘩啦”一聲散了一地,火星子都濺了出來,可他連停頓都沒有,徑直往前衝!
“都頭!”鄆哥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也顧不上後腰的疼,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撿起地上的果籃,也顧不得撿雪梨,拔腿就追。可他哪裡追得上武鬆?不過眨眼功夫,武鬆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正街的拐角處,隻留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鄆哥心裡像揣了塊烙鐵,又燙又急——正街是清河縣最熱鬨的地方,就算到了夜裡,也有不少攤販沒收攤,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武都頭現在這個樣子,要是衝進去,指不定要鬨出多大的亂子!
他拚了命地往前跑,鞋都跑掉了一隻,腳掌踩在青石板上,被石子硌得生疼,可他連皺眉的功夫都沒有,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追上都頭!快攔住他!
而此刻的正街,確實還熱鬨著。
清河縣雖不比東京繁華,可也是個水陸通衢的地方,夜裡的正街總有不少攤販守著,賣些炊餅、湯麵、花燈、針線之類的東西,還有些酒肆茶館,到了夜裡也還亮著燈,裡麵傳來猜拳行令的聲音。
靠南頭的位置,張記炊餅攤的張老漢正忙著給客人裝炊餅。他和武大郎是老熟人,白日裡常一起在街角擺攤,剛才還跟客人念叨:“要說這炊餅,還是武大郎的手藝地道,不過他今日收得早,說是他弟弟武都頭回來了,要回家陪弟弟吃飯……”
客人剛接過炊餅,還沒咬下去,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
“吼——!”
張老漢心裡一咯噔,抬頭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街角衝了出來!那人衣衫不整,前襟被扯開,露出結實的胸膛,頭發散亂,雙眼赤紅,臉上的表情扭曲得嚇人,不是武都頭是誰?
“武都頭?您這是……”張老漢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武鬆徑直朝著他的攤子衝了過來!
“小心!”旁邊賣湯麵的王二嬸尖叫起來,她的攤子就在張記旁邊,正給一個書生盛麵,見武鬆衝過來,嚇得手裡的湯勺都掉在了鍋裡,滾燙的麵湯濺出來,燙得她手都紅了。
武鬆根本沒看見張老漢,也沒聽見王二嬸的尖叫。他眼裡隻有一片血紅,體內的燥熱讓他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他隨手朝著身前的攤子揮了過去——那是張老漢的炊餅攤,木頭做的架子,上麵還擺著幾十張剛做好的炊餅,冒著熱氣。
“嘩啦!”
一聲巨響,整個炊餅攤被武鬆掀飛了出去!木頭架子摔在地上,“哢嚓”一聲斷成了兩截,熱騰騰的炊餅撒了一地,還有幾塊掉在了旁邊的湯麵鍋裡,濺起的麵湯燙得客人跳了起來。張老漢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散了一地的炊餅,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可是他一家人的生計啊!
武鬆卻沒停,他像是沒看見地上的張老漢,也沒聽見周圍人的尖叫,又朝著旁邊的水果攤衝了過去。那是李三郎的攤子,上麵擺著蘋果、梨、桃子,還有剛從南方運來的橘子。李三郎剛想上前阻攔,就被武鬆一腳踹在攤子上!
“砰!”
木頭攤子應聲而碎,水果滾了一地,橘子摔在地上,汁水濺了出來,黏糊糊的。李三郎被攤子的碎片絆倒,摔在地上,膝蓋磕出了血,他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上前,隻能眼睜睜看著武鬆繼續往前衝。
“瘋子!有瘋子!”
“快躲開!彆被他撞到了!”
“我的攤子!我的布啊!”
尖叫聲、哭喊聲、物品碎裂的聲音瞬間擠滿了整條正街。原本熱鬨的街市瞬間亂成了一鍋粥,行人四處奔逃,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跑得太急,差點摔在地上,幸好旁邊一個賣花燈的青年扶住了她;有個書生的書掉在了地上,被人踩得滿是腳印,他心疼得直跺腳,卻不敢彎腰去撿;還有個賣針線的老婆婆,嚇得躲在攤子後麵,雙手合十,嘴裡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攔住他!快攔住他!”人群裡有人大喊,是街東頭的趙屠戶。他長得膀大腰圓,平日裡在街麵上也算有些威望,見武鬆這般瘋魔,心裡雖怕,卻還是鼓起勇氣,朝著旁邊兩個更夫喊道:“張大哥!李兄弟!咱哥仨一起上,把武都頭按住!他這是中邪了,等按住了找個郎中看看!”
那兩個更夫,一個叫張老栓,一個叫李二狗,平日裡負責夜裡巡街,手裡還拿著梆子和銅鑼。他們剛才正在敲梆子,見武鬆衝過來,嚇得躲到了旁邊的柱子後麵,此刻被趙屠戶一喊,也隻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
“武都頭!您醒醒!”張老栓手裡握著梆子,小心翼翼地朝著武鬆走去,“您彆鬨了,有話咱好好說!”
李二狗也跟著附和:“是啊武都頭,您是打虎的英雄,可不能在這兒鬨啊!”
可武鬆哪裡聽得進去?他剛抓起路邊一個條凳,正掄圓了想砸向旁邊的酒肆門臉,見有人過來,眼神更紅了。他猛地轉過身,朝著張老栓揮了揮手——那條凳是硬木做的,足有十幾斤重,可在武鬆手裡卻輕得像根樹枝!
張老栓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往旁邊躲,可還是慢了一步,條凳擦著他的肩膀砸在了牆上,“砰”的一聲,木屑紛飛,牆上被砸出了一個大坑!張老栓嚇得腿都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
李二狗見張老栓差點被砸到,嚇得轉身就想跑,可剛跑兩步,就被武鬆一把抓住了後衣領!武鬆的力氣大得嚇人,隻輕輕一提,就把李二狗提了起來,然後隨手一扔!
“啊——!”李二狗發出一聲慘叫,像個紙鳶似的摔了出去,正好撞在旁邊的酒肆門上,門“哐當”一聲被撞開,李二狗摔進了酒肆裡,撞翻了幾張桌子,桌上的酒壺、碗碟碎了一地。酒肆裡的客人嚇得四散奔逃,掌櫃的躲在櫃台後麵,嚇得渾身發抖。
趙屠戶見兩個更夫都被打倒了,心裡也發怵,可看著街上一片狼藉,還有人在哭喊,他還是咬了咬牙,抄起旁邊一根扁擔,朝著武鬆衝了過去:“武都頭!對不住了!”
可他剛衝到武鬆身邊,就被武鬆隨手一撥,像撥蒼蠅似的,趙屠戶連人帶扁擔摔了出去,撞在一個賣花燈的攤子上,花燈“嘩啦”一聲散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紙花落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狼狽。趙屠戶疼得齜牙咧嘴,再也不敢上前了。
武鬆解決了阻攔的人,又繼續往前衝。他路過一口水缸,那是街中間給行人解渴用的,裡麵裝滿了涼水。武鬆像是看到了救星,猛地衝過去,一頭紮進了水缸裡!
“咕咚!”
涼水瞬間沒過了他的頭,可那點涼意根本無法緩解他體內的灼燒感,反而像是潑在了烈火上,讓火勢更旺了!武鬆在水缸裡掙紮了片刻,猛地抬起頭,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可他的眼神卻更狂躁了!
“啊——!”
他怒吼一聲,雙手抓住水缸的邊緣,猛地一掀!
“轟隆!”
水缸被整個掀翻,涼水“嘩啦啦”地流了一地,濺得周圍人滿身都是。水缸摔在地上,“哢嚓”一聲碎成了好幾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個小孩差點被碎片劃傷,幸好他娘及時把他抱了起來。
“是武都頭!真的是武都頭!”
“我的天!武都頭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可是打虎英雄啊!”
“怕是中邪了吧?你看他那樣子,眼睛都紅了!”
此刻,人群裡終於有人借著酒肆和攤販的燈火,看清了武鬆的臉。雖然他臉上滿是汗水和泥土,表情扭曲,可那標誌性的濃眉和高大的身形,還是讓人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不久前打死老虎、被縣令任命為都頭的武鬆!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雷,在人群裡炸開了!
若是尋常瘋子鬨事,大家最多隻是害怕,可現在鬨事的是武鬆——是那個為民除害、讓清河縣百姓都讚不絕口的打虎英雄!這怎麼能不讓人震驚?
“武都頭瘋了!武都頭中邪了!”
有人大喊著,聲音裡滿是驚駭。原本還想上前幫忙的人,此刻都嚇得往後退,誰也不敢再靠近——連趙屠戶和兩個更夫都攔不住他,尋常人上去,還不是送命?
鄆哥終於追了上來,他剛拐進正街,就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翻倒的攤子、散落的貨物、哭喊的人群,還有那個在街中間瘋狂破壞的高大身影——正是武鬆!
“都頭!您醒醒啊!”鄆哥哭喊著,聲音都嘶啞了,“您彆鬨了!大郎哥還在家裡等著您呢!您忘了?您說要好好照顧大郎哥的!”
他想上前,可剛走兩步,就被一個街坊拉住了:“鄆哥!彆去!武都頭現在六親不認,你上去會被他傷著的!”
“可是……可是都頭他……”鄆哥看著武鬆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心裡又急又疼。他想起白日裡武都頭還笑著給了他兩個雪梨,還說要帶他去吃酒,怎麼才過了幾個時辰,就變成這樣了?
武鬆像是聽到了鄆哥的哭喊,動作頓了一下。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腦海裡閃過哥哥武大郎憨厚的笑臉,還有那句“二弟,你在外頭要好好照顧自己”。可這清明隻是一瞬,體內的藥力很快又將他吞噬,他的眼神再次變得赤紅,朝著縣衙的方向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