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水汽,透過綺羅閣雕花窗欞的縫隙鑽進來,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光斑隨著風輕輕晃動,落在床尾的錦褥上——那錦褥是蜀錦織的,上麵繡著纏枝蓮紋樣,絲線細膩,摸上去軟得像雲朵,卻硌得潘金蓮輾轉難眠。她睜著眼睛看了一夜的床頂紗幔,紗幔上的金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西門府裡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
身旁的西門慶睡得很沉,鼾聲如雷,一隻手還搭在她的腰上,力道大得像鐵鉗,讓她不敢輕易動彈。她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和熏香混合的味道,這味道比武家灶房的炊餅味更刺鼻,更讓她覺得窒息。直到天快亮時,西門慶翻了個身,手從她腰上挪開,她才終於得以喘息,閉著眼睛淺淺睡了片刻,卻又被窗外丫鬟掃地的“沙沙”聲驚醒。
“姨娘,該起身梳洗了。”門外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是負責伺候她的丫鬟,名叫春桃,約莫十六歲,梳著雙丫髻,穿著一身青布衣裙,看著還算老實。
潘金蓮應了一聲,慢慢坐起身。錦被從她身上滑落,露出肩膀上淡淡的淤青——那是昨夜西門慶留下的痕跡。她皺了皺眉,伸手揉了揉,指尖觸到微涼的皮膚,心裡一陣發冷。春桃推門進來,手裡端著一盆溫水,盆邊搭著一條細軟的白棉布巾,是府裡特製的,比她在武家用的粗布巾舒服百倍。
“姨娘,水溫正好,您先用著,我去拿衣裳。”春桃說完,轉身去了衣櫃旁。她從衣櫃裡拿出一件月白色的素緞裙,裙子上繡著幾株蘭草,針腳還算細密,隻是領口處有一道細微的折痕,顯然是彆人穿過的舊衣。
潘金蓮用棉布巾擦了擦臉,溫水的溫度讓她稍微清醒了些。她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臉色還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卻依舊眉清目秀,隻是眼神裡多了幾分疲憊和警惕。春桃幫她梳了一個簡單的雙環髻,插上一支銀質的蘭草簪,又為她係上月白色的腰帶,腰帶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玉墜,是塊普通的白玉,雕著一朵小小的桃花。
“姨娘,這樣就好了。”春桃退後一步,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笑著說,“姨娘穿這身真好看。”
潘金蓮對著銅鏡笑了笑,笑容卻沒達眼底。她知道,這身看似素淨的衣裙,不過是西門府裡最低等的妾室裝扮,既沒有吳月娘的華貴,也沒有李瓶兒的嬌豔,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她在這座府邸裡,地位卑微如塵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
“你說七妹妹醒了沒?咱們這麼早過來,會不會擾了她休息?”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遲疑,是二姨太李嬌兒的聲音。
“姐姐就是心善!她一個剛進府的,哪有讓咱們這麼多姐姐等她的道理?”另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不滿,是三姨太孟玉樓的聲音。
潘金蓮的心猛地一緊,握著棉布巾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來了!她們終究還是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銅鏡整理了一下衣領,努力擠出一絲溫順而不失分寸的笑容——這笑容是她在武家對著潘金蓮練了無數次的,既能顯得無害,又能隱藏真實的情緒。
“勞煩各位姐姐掛心,快請進。”她快步走到門邊,親手掀起簾子,微微屈膝行禮,姿態放得極低,幾乎要彎到九十度。
門外站著六位女子,為首的正是正室夫人吳月娘。她今日穿著一身絳紫色的緞裙,裙子上繡著纏枝牡丹紋樣,牡丹的花瓣用金線勾勒,在陽光下泛著華貴的光澤;她的頭發梳成了圓髻,插著一套赤金頭麵,包括一支赤金點翠步搖、一對赤金嵌紅寶石耳環、一條赤金項鏈,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她的手上戴著一枚赤金戒指,上麵鑲嵌著一顆鴿蛋大小的藍寶石,手指上塗著蔻丹,顏色鮮紅,襯得她的手格外白皙。
吳月娘的身材微胖,卻絲毫不顯臃腫,反而透著一股主母的威嚴。她的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眼神卻深邃得像一潭深水,在潘金蓮臉上輕輕一掃,又快速掠過屋內的陳設——拔步床、紫檀木梳妝台、梨花木衣櫃,最後落在桌上的那套紫砂茶具上,微微頷首:“妹妹不必多禮,往後都是一家人了,不用這麼見外。”她的聲音很溫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仿佛隻是在例行公事地檢查新納入府的“物品”是否合格。
緊跟在吳月娘身後的是二姨太李嬌兒。她穿著一身淺粉色的紗裙,裙子上繡著幾株垂柳,顯得格外輕柔;她的頭發梳成了垂鬟分肖髻,插著一支珠花,珠花是南海珍珠串成的,顆顆圓潤,卻有些失去了光澤;她的手裡拿著一塊素色的手帕,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手帕的邊角,眼神飄忽,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眉宇間籠著一層淡淡的愁緒,像極了戲台上那些哀怨的花旦。
“妹妹安好。”李嬌兒對著潘金蓮勉強笑了笑,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的目光在潘金蓮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快速移開,落在窗外的海棠樹上,仿佛那裡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潘金蓮知道,李嬌兒原是京城戲班的頭牌花旦,後來被西門慶贖身納入府中,雖享儘榮華,卻始終鬱鬱寡歡,據說還在偷偷接濟以前戲班的舊人。
三姨太孟玉樓是第三個進來的。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縷金百蝶穿花裙,裙子上的蝴蝶用金線和銀線繡成,走動時,蝴蝶仿佛在裙擺上飛舞,顯得格外鮮亮;她的頭發梳成了飛天髻,插著一支翡翠簪,翡翠的顏色是上等的祖母綠,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她的手上戴著一對玉鐲,是和田羊脂玉的,敲擊時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孟玉樓的娘家是清河縣有名的綢緞莊老板,家底豐厚,她嫁入西門府時,帶來了整整十大箱的陪嫁,包括良田百畝、商鋪三間,因此在府裡的地位僅次於吳月娘,也最是自視甚高。她一進來,便用那雙精於算計的眼睛將潘金蓮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從頭發上的銀簪,到腰間的玉墜,再到腳上的繡鞋,連一絲細節都沒放過。
“喲,這就是老爺新得的七妹妹?”孟玉樓嘴角勾起一絲譏誚的笑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樣,皮膚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像星星,怪不得能把老爺迷得……連家裡剛出了白事都顧不上了呢。”
這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戳在潘金蓮的痛處——“剛出了白事”,指的是武大郎的死,暗諷她是“克夫”的不祥之人;“迷得老爺顧不上”,則是在罵她狐媚惑主,用不正當的手段勾引西門慶。
潘金蓮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紅痕。她強忍著心頭的屈辱和憤怒,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三姐姐說笑了,我不過是個命苦的人,能得老爺收留,已是天大的福氣,哪敢談‘迷’字?”她故意把姿態放得更低,示弱是現在最好的應對方式。
孟玉樓顯然沒打算就此放過她,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被吳月娘用眼神製止了。她撇了撇嘴,冷哼一聲,走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杯中的茶葉,不再說話,卻依舊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氣。
四姨太孫雪娥是第四個進來的。她的身材比其他幾位姨娘都要高挑,穿著一身利落的寶藍色箭袖衫子,下身是同色係的馬麵裙,裙擺上繡著暗紋,走動時顯得格外颯爽;她的頭發梳成了簡單的高髻,插著一支銀質的狼毫簪,簪子的末端是尖銳的,透著一股英氣;她的腰間係著一條黑色的腰帶,腰帶上掛著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的鞘是鯊魚皮做的,顯得格外精致。
孫雪娥原是西門慶原配夫人的陪嫁丫鬟,後來被西門慶收為妾室,據說她跟著原配夫人學過幾年拳腳功夫,尋常的男人都打不過她。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沒有像孟玉樓那樣打量潘金蓮的穿著,而是落在她的手腕和腰肢上——那裡有西門慶留下的淤青和紅痕。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鼻子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走到孟玉樓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抱在胸前,眼神裡透著一股“你最好安分點,彆惹事”的警告意味。
潘金蓮能感覺到孫雪娥的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袖,想要遮住手腕上的淤青,卻又覺得這樣做反而顯得心虛,隻好作罷,繼續保持著溫順的姿態。
五姨太潘巧雲是第五個進來的,她手裡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那男孩穿著一身紅色的錦袍,袍上繡著“福”字紋樣,頭上戴著一頂小方巾,方巾上綴著一顆小小的珍珠,長得粉雕玉琢,像極了年畫裡的娃娃——他是西門慶目前唯一的兒子,名叫西門官哥,也是潘巧雲在府裡立足的最大資本。
潘巧雲的容貌隻能算中上,卻勝在會打扮。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緞裙,裙子上繡著幾株桂花,顯得格外溫婉;她的頭發梳成了隨雲髻,插著一支金步搖,步搖上的珠子是東珠,圓潤飽滿;她的臉上帶著精致的妝容,眉毛畫得細細的,嘴唇塗著正紅色的胭脂,顯得格外明豔。
“七妹妹真是俊俏,”潘巧雲臉上笑得一團和氣,伸手將西門官哥往前推了推,“官哥,快叫七姨娘。”她的聲音很軟,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她有兒子,這是府裡任何一個姨娘都比不了的優勢。
西門官哥被慣得有些驕縱,他歪著腦袋看了看潘金蓮,又看了看她腰間的玉墜,突然伸出手,想要去抓那玉墜:“娘,我要那個!我要那個小桃花!”
潘金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玉墜從她腰間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幸好玉墜是白玉的,質地堅硬,沒有摔碎。春桃趕緊上前,將玉墜撿起來,用棉布巾擦了擦,遞還給潘金蓮。
“官哥,不許胡鬨!”潘巧雲故作嚴厲地嗬斥了兒子一句,眼神裡卻沒有絲毫責備,反而對著潘金蓮笑道,“妹妹莫怪,這孩子被我慣壞了,見了好看的東西就想要。”
“不妨事,小孩子嘛,都這樣。”潘金蓮接過玉墜,重新係在腰間,強笑道,“官哥長得真可愛,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她知道,潘巧雲是在故意炫耀兒子,也是在提醒她——在府裡,有兒子才有話語權,她一個剛進府、無兒無女的姨娘,根本算不上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