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綺羅閣,透過雕花窗欞,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光斑落在潘金蓮垂著的手背上,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寒意——吳月娘清晨那番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牢牢紮在她心上,“夭折的孩子”“不明不白消失的姨娘”,每一個字都在耳邊回響,讓她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她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裡捏著一支銀質的繡花針,針上穿著一根寶藍色的絲線,卻久久沒有落下。軟榻旁的小幾上,放著李嬌兒後來送來的那包絲線,各色絲線碼得整整齊齊,寶藍、緋紅、牙白、鵝黃,還有罕見的藕荷色,都是江南上好的雲錦線,光澤柔和,摸上去細膩順滑;旁邊還放著幾張刺繡花樣,是江南新出的樣式,有纏枝蓮、雙飛燕,還有一幅小小的“海棠春睡圖”,畫得極為精致,筆觸細膩,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可潘金蓮看著這些精致的東西,卻毫無興致。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西府海棠上——海棠開得正豔,粉白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像一團團雲霞,風一吹,花瓣簌簌落下,飄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層碎雪。她想起吳月娘說的話,想起李瓶兒淬毒的眼神,想起孟玉樓刻薄的話語,忽然覺得,這盛開的海棠,像極了這深宅裡的女人,看似光鮮,實則風一吹就會凋零,毫無還手之力。
“唉……”她輕輕歎了口氣,手裡的繡花針不小心紮到了指尖,滲出一粒細小的血珠。她下意識地把指尖放進嘴裡,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這才回過神來——自清晨從頤福堂回來,她就一直這樣魂不守舍,連最簡單的繡花活都做不下去。
“姨娘,喝杯茶吧,剛泡好的雨前龍井。”春桃端著一個白瓷茶杯走過來,輕輕放在小幾上。春桃今日穿了一身淡綠色的布裙,裙擺繡著小小的蘭花,是潘金蓮讓她換上的——吳月娘說份例裡有兩個丫鬟,除了春桃,還有一個叫夏荷的,昨日已經到了綺羅閣,隻是夏荷性子內向,話不多,此刻正在外間整理床鋪。
潘金蓮點了點頭,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微涼,帶著一絲淡淡的茶香,卻壓不住心口的悶。她放下茶杯,目光又落回窗外的海棠上,心裡反複琢磨著吳月娘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吳月娘提到“姓宋的姨娘”“姓周的丫鬟”時,眼神裡的平靜太過刻意,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可那微微收緊的指尖,卻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帶著幾分遲疑的叩門聲,“篤……篤篤……”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門板,與孟玉樓昨日那張揚的腳步聲、李瓶兒帶著丫鬟的喧嘩截然不同。
“七妹妹可在屋裡?”一個柔婉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虛無縹緲的氣息,像是被風吹得變了調,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哀怨。
潘金蓮微微一怔——這個聲音,是二姨娘李嬌兒?她怎麼會來?昨日六美齊聚時,李嬌兒幾乎像個影子,穿著淺粉色的紗裙,手裡捏著一塊素色手帕,眼神飄忽,除了那句“妹妹安好”,幾乎沒說過彆的話,與其他幾位姨娘的“存在感”格格不入。她來做什麼?是吳月娘派來的?還是有彆的目的?
“姨娘,我去開門?”春桃問道。
“不用,我自己去。”潘金蓮放下茶杯,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淺碧色襦裙——這是今日特意選的素淨樣式,裙擺的細竹紋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警惕,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李嬌兒。她獨自一人,沒有帶任何丫鬟,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襦裙上繡著幾枝折枝梅花,梅花的花瓣用淡粉色的絲線繡成,花蕊是用金線勾勒的,雖不張揚,卻透著一股清雅;外麵罩著一件淡青色的比甲,比甲的領口和袖口滾著細細的銀邊,襯得她皮膚更白,卻也更顯蒼白;她的頭發梳成了簡單的垂鬟分肖髻,隻插著一支銀質的梅花簪,簪頭的梅花小巧精致,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她的臉上未施濃粉,隻在唇上點了一點淡淡的胭脂,卻依舊掩不住眼下的青影和微微泛紅的眼圈,像是剛剛哭過,又像是常年被愁緒纏身,睡眠不佳。
她手裡拎著一個小巧的錦緞包袱,包袱是淡紫色的,上麵繡著一朵小小的玉蘭花,用白色的絲線繡的,針腳細密,看得出來是親手縫製的。
“二姐姐?”潘金蓮側身讓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客氣,“快請進!姐姐怎麼會過來?倒是讓妹妹沒想到。”
李嬌兒邁著細碎的步子走進來,她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像踩在棉花上。她的目光習慣性地在屋內掃了一圈,從拔步床的紗幔,到紫檀木梳妝台,再到小幾上的絲線和花樣,卻不像孟玉樓那般帶著算計的審視,反而像是找不到焦點,眼神空茫,最後落在窗外那株海棠上,輕輕歎了口氣:“這幾日天暖和,海棠開得真好……”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再好的春光,沒人真心欣賞,也是白費了。”
她說著,忽然輕輕哼唱了一句,聲調婉轉,帶著昆腔特有的細膩拖腔,哀怨的情緒透過那句戲文,緩緩流淌出來,像春日裡的細雨,沾在人心上,涼絲絲的。唱完,她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趕緊用手裡的素色手帕掩了掩口,眼神黯淡下來,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容:“瞧我,又胡言亂語了,讓妹妹見笑了。”
潘金蓮心中一動。這句戲文她依稀有些印象——原主潘金蓮在張大戶家做丫鬟時,張大戶喜歡聽戲,偶爾會讓下人們也跟著聽,其中就有《牡丹亭》的片段。這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是杜麗娘在花園裡傷春時唱的,滿是對時光流逝、青春易逝的感慨。李嬌兒此刻在她麵前唱出來,顯然不是隨口哼唱,而是借戲文抒發自己的心事,那“斷井頹垣”,說的或許就是她自己的處境。
“姐姐說哪裡話,”潘金蓮連忙笑著說,“妹妹聽著隻覺得姐姐唱得極好,這昆腔細膩婉轉,比外麵戲班裡的角兒唱得還動人。隻是……這戲文太過傷懷了些,聽著讓人心裡發堵。”
李嬌兒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走到小幾旁坐下,春桃趕緊為她倒了杯茶。她捧著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杯壁——杯壁上印著淡淡的蘭花紋,是府裡特製的茶杯。她的眼神依舊飄向窗外的海棠,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傷懷?這深宅大院裡的日子,可不就是一出唱不完的悲戲嗎?你我這樣的人,不過是台上的傀儡,穿著光鮮的衣裳,唱著彆人早就定好的詞,連悲喜都由不得自己。”
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手裡的手帕,又輕輕哼唱起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妹妹你年輕,模樣又好,剛進府,老爺正新鮮著你,這是你的福氣。可你想想,這福氣能維持多久?爭來搶去,又能爭到幾分真心?搶得幾日風光?到頭來,還不是像這海棠花一樣,開得再豔,也有凋零的時候,最後隻能‘幽閨自憐’,守著空蕩蕩的屋子,過一輩子。”
她唱到“幽閨自憐”時,聲音微微哽咽,眼圈更紅了,趕緊低下頭,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卻沒擦去那抹濃重的哀愁。
潘金蓮默默聽著,心裡的疑惑越來越深。李嬌兒的態度太過反常——府裡的其他姨娘,不是爭寵,就是算計,隻有她,仿佛早已看透一切,沉浸在自己的哀怨世界裡,對西門慶的恩寵、府裡的權勢,都毫無興趣。她是真的如此超然物外,還是因為曾經經曆過什麼,才變得這樣心灰意冷?
“姐姐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潘金蓮放柔了聲音,做出關切的樣子,“若是姐姐不嫌棄,妹妹願意聽姐姐說說。有時候,心事憋在心裡,會憋出病來的。”
李嬌兒聽到這話,像是被觸動了某根心弦,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向潘金蓮,眼神裡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憐憫,有同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妹妹,你是個聰明人,可有時候,太聰明反而不好。這府裡的水太深,你初來乍到,不懂這裡麵的門道。老爺現在寵你,是因為你新鮮,等過些日子,新鮮勁過了,你就知道,這‘寵’字,有多燙手。”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隻有兩人能聽到:“你年紀輕,模樣好,這是你的優勢,可也是你的禍根。府裡盯著你的人,不止一個兩個。你要仔細些,莫要步了……莫要行差踏錯,否則,到時候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手指緊緊攥著錦緞包袱,指節泛白。潘金蓮能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顯然,那個“步了誰的後塵”的人,下場一定很淒慘。
“姐姐的意思是……這府裡,之前還有過像妹妹這樣的人?她們……她們最後怎麼樣了?”潘金蓮追問,心臟不由得加快了跳動——她想起吳月娘清晨說的“姓宋的姨娘”“姓周的丫鬟”,難道李嬌兒說的,就是她們?
李嬌兒卻猛地搖了搖頭,像是被潘金蓮的追問嚇到了,她慌忙站起身,手裡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幸好及時扶住了:“沒什麼!妹妹你彆多想,我隻是隨口說說,沒有彆的意思!”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眼神躲閃,不敢再看潘金蓮,“這些絲線和花樣,妹妹留著用吧,都是我用不上的,扔了可惜。我……我該回去了,晚了,院裡的丫鬟該擔心了。”
她顯得格外倉促,像是生怕再待下去,會說出更多不該說的話。潘金蓮見她如此,也不好強留,隻能起身相送:“姐姐慢走,改日妹妹再去拜訪姐姐。”
李嬌兒點了點頭,卻沒有回頭,隻是快步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窗外飄落的海棠花瓣上,又輕輕吟哦了一句,聲音哽咽,帶著濃濃的悲涼:“‘則見那風掃殘紅,狼藉滿階……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好花終有落的時候,人情比花更冷。妹妹,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快步走出了綺羅閣,淡青色的比甲在風中飄動,像一隻哀婉的蝴蝶,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儘頭,隻留下一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哀愁。
潘金蓮獨自站在門口,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風一吹,又有幾片海棠花瓣落在她的肩上,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她抬手,輕輕拂去肩上的花瓣,指尖還殘留著花瓣的柔軟,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悶又沉。
李嬌兒這一趟來訪,看似平淡無奇,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卻在她心中投下了比昨日六美齊聚時更沉重、更詭異的陰影。那些破碎的戲文,那些欲言又止的話語,那些慌亂的眼神,還有那句“好自為之”,無不暗示著這西門府的深宅之中,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往事,還有可能遠超她想象的黑暗。
她想起李嬌兒提到“戲班”時的麻木,想起她唱《牡丹亭》時的哀怨,想起她提到“步了誰的後塵”時的恐懼——李嬌兒一定經曆過什麼,或者見過什麼可怕的事情,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她就像一本被淚水浸透的殘舊戲本,封麵素雅,翻開裡麵,卻滿是血淚和不堪回首的過往。
“姨娘,風大,您還是進屋吧。”春桃走過來,輕聲說道,“剛才夏荷說,大廚房送晚膳來了,是老爺特意吩咐的,有您愛吃的糖醋魚。”
潘金蓮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轉身走進屋。晚膳很豐盛,除了糖醋魚,還有紅燒肉、清炒時蔬,還有一碗銀耳蓮子羹,都是她之前無意中跟春桃提過愛吃的。西門慶的“恩寵”來得很快,卻也讓她更加不安——李嬌兒的話,吳月娘的警告,像兩把懸在頭頂的利劍,讓她不敢有絲毫放鬆。
她坐在桌邊,看著桌上精致的菜肴,卻毫無胃口。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魚,放進嘴裡,魚肉鮮嫩,酸甜可口,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盤糖醋魚,看似被精心烹製,實則早已被擺上了餐桌,等待著被“享用”,被“丟棄”。
窗外的海棠花還在飄落,風裡帶著花瓣的清香,卻再也驅散不了潘金蓮心頭的寒意。她知道,這座宅院裡的水,遠比她看到的還要深,還要渾。每一個人,都戴著厚厚的麵具,藏著深深的心思。李嬌兒的哀怨,吳月娘的威嚴,李瓶兒的善妒,孟玉樓的刻薄……她們就像一張張無形的網,將她緊緊纏繞,讓她喘不過氣。
而她自己,在這漩渦之中,又該如何自處?是像李嬌兒那樣,沉浸在哀怨中,隨波逐流?還是像吳月娘那樣,步步為營,掌控一切?
潘金蓮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小幾上那包淡紫色的錦緞包袱上——那是李嬌兒送來的,裡麵裝著絲線和花樣,也裝著李嬌兒未說出口的秘密。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包袱上的玉蘭花繡紋,指尖傳來絲線的細膩觸感,心裡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或許,李嬌兒的哀怨,並非全是偽裝;或許,她可以從李嬌兒身上,找到一絲突破口。
畢竟,在這座充滿算計的宅院裡,一個看似無害、滿心哀怨的“姐姐”,或許才是最有可能透露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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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內容提示:【玉樓刁鑽算計精】
三姨太孟玉樓緊隨其後,前來“拜訪”。與李嬌兒的哀怨含蓄不同,孟玉樓性格潑辣刁鑽,精於算計,言語直接帶刺。她或會假借關心之名,實則打探潘金蓮的底細和西門慶對其的寵愛程度,言語間充滿試探和比較。甚至可能故意設下言語陷阱,或是拿出些不起眼的小物件聲稱被潘金蓮“偷拿”,以此刁難、羞辱,試探其反應和底線,試圖一開始就從氣勢上壓倒這位新來的“競爭對手”。潘金蓮需小心翼翼應對,既要避免直接衝突,又不能過於軟弱任人拿捏,其間機鋒暗藏,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