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又跟西門慶說笑話:“昨日妾身讓小廝去買胭脂,那小廝竟買了一盒劣質的,塗在手上都掉渣,妾身罰他跪了半個時辰,老爺您說該不該罰?”
西門慶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該罰,敢糊弄我的瓶兒,就是該罰。”
李瓶兒笑得更甜了,肩膀還時不時蹭一下西門慶的胳膊,聲音嬌嗔:“還是老爺疼妾身。不像有些人,得了老爺的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說著,眼神瞟了潘金蓮一眼,帶著幾分得意。
潘金蓮樂得清靜,隻低頭默默吃菜,儘量減少存在感。春梅站在她身後,看著李瓶兒那副樣子,氣得臉色發白,卻不敢說話,隻能悄悄給潘金蓮遞了個眼神,讓她彆往心裡去。
酒過三巡,李瓶兒喝了不少酒,臉頰更紅了,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她先是跟吳月娘說了幾句話,又跟孟玉樓笑了笑,然後才慢悠悠地端起自己的酒盞,目光轉向潘金蓮。
她的手指在杯沿上劃了一圈,嘴角帶著笑,聲音比剛才柔了幾分:“七妹妹,今日是給你賀喜的日子,姐姐怎麼也得敬你一杯。往後咱們都是伺候老爺的人,姐妹之間可得互相照應才是,你說是不是?”
潘金蓮心裡咯噔一下,放下筷子,雙手端起自己的酒杯。她看著李瓶兒的眼睛,那眼睛裡雖然帶著笑,卻藏著一絲冷意,讓她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六姐姐說的是,妹妹多謝姐姐的關照。”
李瓶兒端著酒盞,慢慢朝潘金蓮遞過來。她的手腕纖細,戴著一支赤金手鐲,手鐲上綴著小鈴鐺,一動就發出清脆的響聲。兩杯離得越來越近,眼看就要碰到一起,突然,李瓶兒的手腕輕輕一抖——幅度很小,幾乎讓人以為是不小心,但潘金蓮看得清楚,那抖動是故意的。
酒液“嘩啦”一下潑出來,不多不少,正好落在李瓶兒的羅裙下擺上,形成一片深色的酒漬。
“哎呀!”李瓶兒立刻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猛地站起身,雙手抓住自己的裙擺,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在軒內回蕩,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潘金蓮心裡猛地一沉,握著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知道,麻煩來了。
李瓶兒低下頭,看著那片酒漬,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掉,滴在裙子上,跟酒漬混在一起。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這……這是老爺上個月讓杭州的客商特意捎回來的雲錦啊!整個清河縣都找不出第二塊!妾身昨天才拿到手,今日是第一次穿,想著給老爺和姐姐們看看,怎麼就……怎麼就成這樣了!”
她抬手擦眼淚,卻越擦越多,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委屈極了。旁邊的春梅看得清楚,悄悄在潘金蓮耳邊說:“主子,是她自己抖的手,跟您沒關係。”
可不等潘金蓮說話,李瓶兒就猛地抬起頭,眼睛紅紅的,直直地看著潘金蓮,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和傷心:“七妹妹,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咱們就算平日裡沒什麼交情,也不至於如此吧?你是不是覺得老爺最近疼你,就看妾身不順眼,故意用酒潑我,讓我在眾人麵前難堪?”
“你胡說!”潘金蓮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她想站起來,卻因為太激動而差點撞翻椅子。她指著自己的手:“六姐姐,你看清楚!我的手一直端著酒杯,根本就沒碰到你的手,怎麼會潑到你的裙子上?明明是你自己手抖,怎麼能賴在我身上!”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變調,引來眾人的目光。孟玉樓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語氣帶著幾分譏諷:“哎呦,這好好的宴席,怎麼就鬨起來了?七妹妹,不是姐姐說你,你剛入府沒多久,按理說該多學學規矩才是。六妹妹是府裡的老人了,你就算再不喜,也不能在這種場合下動手腳啊。你看六妹妹這裙子,光那雲錦料子就值幾十兩銀子,這潑臟了,可怎麼洗得乾淨?”
潘巧雲拍了拍懷裡的兒子,孩子被剛才的吵鬨嚇了一跳,正癟著嘴要哭,潘巧雲柔聲哄了兩句,然後抬頭看著西門慶,語氣像是在打圓場,實則帶著偏袒:“老爺,您也彆生氣,許是七妹妹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家宴,太緊張了,不小心失手了。年輕人嘛,難免毛手毛腳的。隻是六妹妹這裙子,確實可惜了,畢竟是老爺特意給的,意義不一樣。”
孫雪娥放下酒杯,冷笑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所有人聽到:“什麼不小心?我看是故意的吧。仗著老爺疼,就無法無天了,連姐姐都敢欺負,往後還不知道要怎麼樣呢。”她一直看潘金蓮不順眼,覺得潘金蓮搶了本該屬於她的寵愛,此刻正好落井下石。
吳月娘放下佛珠,看了看李瓶兒,又看了看潘金蓮,語氣平淡,卻帶著幾分威嚴:“好了,多大點事,不過是一件衣裳,臟了就臟了,再做一件就是了,值得這麼哭哭啼啼的?瓶兒,你也是,在府裡待了這麼久,怎麼還跟個小姑娘似的,一點小事就鬨脾氣?”
她這話看似在說李瓶兒,其實是在暗指潘金蓮不懂事,讓李瓶兒下不來台。畢竟李瓶兒是府裡的老人,又是西門慶的寵妾,若是真的責罰了潘金蓮,倒是顯得她這個正房夫人不近人情;可若是不責罰,又怕李瓶兒心裡不滿。
西門慶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沉了下來。他先是看了看哭得梨花帶雨的李瓶兒,李瓶兒正拽著他的袖子,眼淚往他的錦袍上蹭,那委屈的樣子讓他心裡軟了幾分。他知道李瓶兒驕縱,卻也疼她這份嬌憨,更何況這裙子是他特意給她買的,確實珍貴。
然後他又看了看潘金蓮,潘金蓮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還在不停地辯解,那急切的樣子反而讓他覺得煩躁。他一直覺得潘金蓮聰明懂事,可今日這事,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酒潑到李瓶兒身上就是事實,她這麼辯解,倒像是在狡辯。
“夠了!”西門慶猛地一拍桌子,酒壺和杯盞都震了一下,聲音帶著怒氣,“吵什麼吵!這飯還能不能吃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李瓶兒也止住了哭聲,隻是肩膀還在輕輕抽噎。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西門慶,眼神裡滿是期待,像是在等他為自己做主。
西門慶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李瓶兒的裙子:“不就是一件衣裳嗎?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明日我讓管家去杭州再買幾匹雲錦,給你做十件八件的,行了吧?”
李瓶兒立刻破涕為笑,拉著西門慶的袖子晃了晃:“多謝老爺,老爺最疼妾身了。”
然後,西門慶轉向潘金蓮,語氣帶著不耐煩:“金蓮,你也是,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酒潑到你六姐姐身上就是你的不對。快給你六姐姐賠個不是,這事就算了了。”
潘金蓮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下。她看著西門慶那張冷漠的臉,看著李瓶兒嘴角那抹不易察覺的得意,看著周圍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一股冰寒從腳底竄到頭頂,凍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幾分——她知道,現在無論她說什麼,西門慶都不會信她,隻會覺得她在狡辯。這深宅裡,哪有什麼真相可言?男人的偏心,就是最大的道理。
她緩緩站起身,腰杆挺得筆直,卻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點點彎下去,頭低得幾乎碰到胸口。她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是……是金蓮……不小心,衝撞了六姐姐。六姐姐,對不起,請你……恕罪。”
說完這句話,她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腿肚子直打顫,若不是靠著椅子,差點就癱倒在地。春梅連忙上前扶住她,小聲說:“主子,您彆這樣。”
李瓶兒見潘金蓮認錯,臉上的委屈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大度的樣子。她擦了擦眼淚,拉起潘金蓮的手,語氣溫柔:“妹妹快起來,彆站著了。姐姐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隻是這裙子畢竟是老爺的心意,姐姐一時傷心,說了些重話,妹妹可彆往心裡去。往後咱們姐妹好好相處,一起伺候老爺,比什麼都強。”
她的手冰涼,握著潘金蓮的手時,還輕輕捏了一下,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
西門慶見兩人“和好”,臉色緩和了些:“好了,既然認錯了,這事就過去了。大家繼續吃飯,彆讓這點小事壞了興致。”
可經過這麼一鬨,誰還有心思吃飯?吳月娘說自己身子不舒服,先回房了;李嬌兒也跟著告退;孟玉樓和潘巧雲說了幾句客套話,也帶著孩子走了;孫雪娥喝光了杯裡的酒,冷哼一聲,也走了。
轉眼間,軒裡就剩下西門慶、李瓶兒和潘金蓮。
西門慶看著潘金蓮蒼白的臉,心裡有幾分不忍,想安慰兩句,卻被李瓶兒拉了拉袖子:“老爺,妾身的裙子臟了,想先回房換衣裳。”
西門慶點點頭:“好,我陪你回去。”他又看向潘金蓮,“金蓮,你也早點回房休息吧,彆多想。”
說完,他就摟著李瓶兒走了,李瓶兒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潘金蓮一眼,眼神裡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潘金蓮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春梅遞過帕子,小聲勸:“主子,咱們也回吧,這兒風大。”
潘金蓮點點頭,跟著春梅往綺羅閣走。路上的宮燈依舊亮著,卻照不暖她的心。晚風一吹,她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自己的衣裙不知何時被冷汗浸濕了。遇到的丫鬟小廝見了她,都低著頭不敢說話,那躲閃的眼神讓她覺得更加屈辱。
回到綺羅閣,潘金蓮讓春梅退下,自己走到門口,靠在門板上。門板冰涼,貼著後背,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緩緩滑坐在地,抱著膝蓋,眼淚無聲地掉落在裙擺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想起剛才宴席上的一幕,李瓶兒的偽裝,孟玉樓的挑撥,潘巧雲的偏袒,孫雪娥的嘲諷,還有西門慶的偏心。每一個畫麵都像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上。她原本以為,隻要自己乖巧懂事,不惹事,就能在這深宅裡活下去,可現在她才明白,這裡根本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真相不重要,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討得男人的歡心,能不能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活下去。李瓶兒不過是用了一個小小的手段,就把她逼到了如此境地,若是下次再有更狠的手段,她該怎麼辦?難道就這樣任人宰割嗎?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還帶著剛才的淚痕。她看著自己的掌心,那裡有被指甲掐出的血印,疼得真切。就是這疼痛,讓她猛地清醒過來——她不能死,不能就這樣被人欺負死!
她潘金蓮不是任人擺布的軟柿子,既然彆人能用心計,她也能學!她要活下去,要在這深宅裡站穩腳跟,要讓那些欺負她的人付出代價!
一股從未有過的決心從她心底升起,像一團火,燒儘了剛才的絕望和恐懼。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鏡子前,看著鏡中臉色蒼白卻眼神堅定的自己,緩緩握緊了拳頭。
鏡中的女子,眼底還帶著淚痕,卻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銳利。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個隻會委屈流淚的潘金蓮了。這深宅是個戰場,她必須拿起武器,為自己而戰。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她的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李瓶兒,你今日給我的屈辱,我遲早會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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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內容提示:【初入府邸察言觀色】
經曆接連打壓和陷害的潘金蓮,終於徹底認清現實,收起殘餘的僥幸和驕傲。她開始變得異常沉默和謹慎,每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極少出院門,降低存在感。她利用一切機會,仔細觀察府中人事:各房姨娘的脾氣秉性、彼此間的矛盾、得寵失寵的規律、西門慶的喜好、有頭臉的管家仆婦的立場、甚至各房丫鬟間的閒談八卦……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默默吸收著一切信息,努力學習和適應著深宅的生存法則,試圖在這危機四伏的環境中,尋找到一絲縫隙和生機。